“利姆纳赫的风声传来了消息,穆尔哈德的四子出生了。”马拉奇顿了顿,“他的名字是达萨尔·马格·布里安。”
听见这个中间名,唐诺赫便知道马拉奇这么犹犹豫豫的原因了,但他并非真的小孩,不会在意母亲有了新的儿子来分薄他的宠爱。
到底是取代还是纪念,全看当事人怎么看待。
不管如何,唐诺赫都不会对此心生厌恶,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他记得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对他的好感只是堪堪到了爱的标准线,甚至没有如今温斯内赫塔两兄弟对他的好感度高。
他猜测这或许是因为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和愧疚而造成的。
“我的兄弟啊……”
少年笑容不变,一派轻松自然的样子,甚至愉快地轻轻哼了两声小调,“愿他承欢在母亲的膝下茁壮成长吧。”
马拉奇摸不准他的想法,蹙眉问:“你很在意他吗?需要我为你们安排一次会面吗?”
十年前,他们将唐诺赫从利姆纳赫的城堡里“带”了出来,他苦涩地心想,或许用偷来形容更真实。
他们的祖父为了温斯内赫塔家的声誉同少年的父亲、小国王的儿子穆尔哈德做了笔交易,同时结下了更稳定的同盟关系,从此唐诺赫·布里安就如同质子一样被抵押在了伊尼斯。
马拉奇怜惜着这个孩子。
所有人都从肮脏的交易中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可食下恶果的只有可怜的小唐诺赫。
也因此,他经常遭受内心的诘责,只是这情绪并非因为认清了所犯下的过错,而是害怕自己从此会受到知道真相后的唐诺赫的厌弃。
这事就连亲密的兄长也没察觉到,而敏锐的孩子只一语就剖开了他的心脏。
年幼的唐诺赫歪着脑袋,眼里满是不解的神色……以及深藏的恶意,“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就像有一双透视眼,在根本不认识你的情况下就摸清了你的名字、过往经历和你之爱恨、惊惧。包括你所了解的部分以及自己都不知道的部分。
那一瞬间,马拉奇差点以为他早已知晓了真相。
后来他又碰上了很多现在想来或许是精心安排的巧合——唐诺赫绝对是个天才,鹤立鸡群的智慧和与之相称的才智,马拉奇在之后深刻地明白了这点。
“马拉奇哥哥,你能告诉我吗?”
小唐诺赫天真不谙世事,只是偶尔会露出落寂的表情,“为什么他们不来接我回家?”
马拉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心里的愧疚与日俱增。
穆尔哈德并非舍弃了自己的孩子,温斯内赫塔作为穆尔哈德继任公国的支持者,当然不敢让唐诺赫喊他父亲,在家族内一直以叔侄相称呼。
他们当然也不敢太过随便地欺骗他的生父死了,只是用一些搪塞小孩的借口糊弄过去。
马拉奇向少年坦白了一切,而也证明了他当时的感觉没错,唐诺赫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些懵懂惶恐都是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的伪装。
可那又怎样?马拉奇心想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是这孩子,他一切都甘之如饴。
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而拥有共同的秘密更是让他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悄悄享受着甜蜜的滋味。
“没必要,”唐诺赫拒绝了他的提议,“有机会的话六年之后我们会见面的。”
马拉奇默然,如果成年后穆尔哈德依然没有把长子接回去,就意味着他的二子很得他的心意,计划让新的“长子”继承最大的那个头衔。
但无论唐诺赫用何种方式回去,都将分走最大的那块领地和头衔,甚至会挤压最年幼的兄弟去获得更低等级的头衔。
这也表示,他必不可能受到兄弟们的欢迎,因此,他必须要有足以保护应有权益的能力。
“商队已经准备好了,三天后就可以出发。”马拉奇应了声,随后提起另一件事,“听说克鲁因玛拉市的猎人们这次捕获了不少上等的完整皮毛,大约是因为今年的严冬让动物们都没什么精神。”
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期待,“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顺便挑点染料……”
这时候的人们穿戴毛皮不是为了保暖、遮体,他们迫切需要昂贵的毛皮来彰显自己的地位、财富,而且欧洲的贵族还会颁布种种法令限制平民的消费范围,强令只有贵族才能穿戴毛皮衣。
不过就算客户只有单一的贵族群体,也足够唐诺赫从中大捞一笔。
如果是平时,他听见这种消息一定会很感兴趣地去挑挑拣拣,只是这次,他有其他计划。
“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唐诺赫眯着眼睛眺望远方,说:“据说奥蒙德伯国最近在修建圣殿之地,我准备去那里看看。”
马拉奇回忆着近期的消息,“你说的是紫衫境主教区?我陪你。”
“那是我们总主教赫罗尔夫尔的领地,尽管免除了各种形式的杂税,但他们向商队设下的高额税金对我们来说依然是笔不小的负担。”
简而言之就是:可以但没必要。
相较其他成熟的、归属整个家族的大型商队,他三年前机缘巧合下组建的队伍能贩卖的商品实在有限。
不过唐诺赫也不着急,靠他们现在的资金积累速度,很快就能加入到行会大厅的“会员”里。
“主教区——比他们虔诚更出名的是奴隶贸易的盛行。”马拉奇有些失落,随即记起人们对紫衫境的形容,“我去找父亲的宾客商量一下,他是个老练的战士。”
“我猜你说的是西蒙·德·乌姆弗拉维尔?”
“没错,父亲对他的评价很高,”马拉奇心想尽管他们并不熟稔,但为了唐诺赫,他愿意卖一个人情。
唐诺赫不置可否,“或许西蒙在军事事务中拥有一些实力,但仍然有许多东西要学。”
那个勇武只有个位数的家伙?
唐诺赫猜测贵族们绝对是听信了那家伙吹嘘的战斗。
“好吧,”马拉奇不明白唐诺赫为什么会有这种偏见,他记得他们似乎还没见过面?“我总是相信你的眼光的。”
唐诺赫双手握着丝带的两端,这种特殊材质的丝绸从远处看是深色不透明的,但实际上它很轻薄透气,蒙上并不能完全让人瞎了。
他背过手正要打个节,就被马拉奇从手心里接了过去。
“我来吧。”
得到默许的马拉奇满意地将头发拢好,满心柔软地轻轻将黑色的丝带从下面抽过。
他还是不放心,“你得多带些侍从,肖安以前就去过那,贪婪的农奴贩子和皮条客可不管货源是从哪来的,或许早上你还好好地走在马路上,到了晚上就只能和臭烘烘的奴隶一起套上麻袋等着客人挑选。”
一想到那种可能,他就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虽然马拉奇从不希望肖安能和唐诺赫有机会一起出门,但这次倒是愿意让步,可惜撞巧的是肖安这几个月都被父亲指派去查找秘密。
他怀着微弱的希望,试探着问道:“要不然把这次的贸易挪到……”
话未尽便被唐诺赫打断了,他拍了拍马拉奇的肩膀,让他放轻松,“好货不等人对吗?”
马拉奇无奈地说:“但愿肖安能阻止你的想法。”
但实际上他对自己说的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他还是肖安,都无法真正拒绝唐诺赫。
他体谅唐诺赫想要向抛弃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的心情,他明白少年对金钱权力的渴求。
马拉奇心想他会陪着他的少年长大。
而所有人都以为他同意唐诺赫加入这商队不过是为了和大人们长长见识,培养孩子对金钱财富的兴趣,可事实却是这个十岁的孩子才是真正让商队发展到如今规模的智囊。
他的每一个判断都精准到要害,每一次交易都能换取到巨大的利益……而这样的少年,只有自己能触碰到部分的真实。
马拉奇长叹了声,滚烫的情谊和名字就缠绕在舌尖难以吐出,只能任由那悸动不停地翻滚发酵。
随着商队来到了克鲁因玛拉与紫衫境主教区的边境,唐诺赫领着几个随从便脱离了队伍。
目送着少年下了车,马拉奇叮嘱道:“这次我和肖安都不能陪着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如果碰见绑匪就往军用营地跑,雇佣兵团和大队校官都在那,他们不介意充当贵族的临时打手和狗腿子……”
“钱不够就让他们问温斯内赫塔家要。”
......
在马拉奇紧迫的拥抱中感到了一点不适,唐诺赫轻轻推开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蒙着眼睛的少年笑着说:“这几天都快被你们弄得神经兮兮了。”
当主教区的建筑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唐诺赫心里嘲笑这世上的事哪有真的巧合,他是特意寻了两个兄弟都不在的契机。
人要做的事可以被分成好几个部分,但绝不能让同一个人知道。
而他这次要做的事要触及信仰——相较创建一个新的信仰,被人说成毫无底蕴的迷途教义,他更倾向于篡夺和“修正”。
唐诺赫可不想他的神权事业还要从底层的乡村教会做起。
圣堂是由神职人员管理的朝拜之所,周围的城镇中居住着虔信的农民,此次芒斯特公国的总主教准备令紫杉境当地的工匠精心建造一座神殿,由以表达他们对信仰的奉献。
他心想:“还有什么比鸠占鹊巢来的效率高?”
他们向城门的守卫出示了公民证——其实这完全就是走个形式。
判断他们是不是可以欺压的下层农民或者逃跑的奴隶,只需要简单看眼他们的穿着。
尽管黑暗的中世纪虽然一直说其落后,但它绝非想象中衣不蔽体的原始社会,所谓黑暗也只是相对于罗马帝国的辉煌而言,人们的穿着其实相当花里胡哨。
别说是衣服材料,那时候的染料都已经很普遍,即使是下层农民也经常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只是鲜艳的色调需要更长的染色时间或更昂贵的染料,而那些颜色最鲜艳、颜色最丰富的织物价格更高,因此更亮的颜色、更好的材料通常是更富有的标志,因此最常在贵族和富人身上找到。
城门口的守卫甚至没往唐诺赫手上的纸瞥一眼,就挥手放他们进城。
墙头聊天的卫兵瞧见唐诺赫尚且年幼,眼睛上还缠着黑布,他们善意地提醒道:“这座城市总是有层出不穷的人贩子,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些劣等的流浪者。”
“你带的侍从不多,可得跟紧些!”
“但愿你父母的手下能把你照顾好吧。”
......
收回通行证叫人收好,唐诺赫清朗的道谢声引来几句赞美和唏嘘。
人们说:“真可惜……这样的美丽的孩子却不能被神祝福以健康完整的身体……”
客气的守卫让所有人都对这座城市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过他们最后临走前隐约听见卫兵们对后面手忙脚乱掏证明的农民的咒骂,“快点!你们这群牲畜还有怪胎……”
他的侍从们并不在意,恍若未闻地对紫衫境主教区的管理水平大肆赞美。
欺负弱者是人的本性,因为总要获得牺牲品,宣告自己的地位和为自己服务,可当他们面对那些不能欺压的贵族就换了一副大方的样子。
唐诺赫无所谓地笑了笑,总归他现在站在剥夺者的那方。
而砧板上的鱼肉,屠夫不会因为它的眼神而有任何触动。
他们挑了间接近城中心的旅店,这里的客人都是富商和小贵族。
侍从们帮他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在关门前不忘嘱咐道:“您出门的时候记得叫上我们,如果有什么事,就敲敲门板——我们就在隔壁。”
男孩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明天就得去圣堂看看,汲取一些能用上的信仰之力才是他此行的目标。
唐诺赫刚准备早些休息,一坐到床上就听见楼下爆发了巨大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