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宝钗常去荣庆堂请安,请过后就留在此处玩笑,宝玉和黛玉又总在一处,甄潆涟就渐渐和他们相熟了。她又尤其和晴雯投契,乃是因为晴雯算是这些人里一等一的直爽性子,从没什么踩高捧低的心,又有一手好针线,甄潆涟遇到这样的人,倒愿意倾心相交。
临出门前,甄潆涟包了一荷包的糕点,又装了一荷包的干梨花,等到了荣庆堂,宝钗和宝玉黛玉下棋,甄潆涟就悄悄地招手叫紫鹃出来。
紫娟跟出来:“你好好的叫我出来干什么?”
甄潆涟就从衣袖里拿出两个荷包递给她。
“这是什么?你要给我送礼?有事求我?”紫娟打趣,“礼不重我可不给你使唤。”
甄潆涟嗔她一眼:“亏你还是你们姑娘身边的得意人,连我都看到林姑娘吃饭总不香甜,猫儿鸟儿样的食量,这样身体怎么好的起来?”
“我们也常劝,可姑娘自来就是那个样子,”紫娟也叹,“倘或应是多吃了,反而顶在胃里。”
甄潆涟看黛玉吃饭的样子就知道会是如此,只是她是必定要试试把黛玉的身子调养回来的,黛玉体弱或许就是警幻等人刻意为之,她若能把这一项改了,黛玉身子强健,不会泪尽夭亡,又有金玉良缘什么事?
那她不就釜底抽薪,直接破坏了警幻等人的安排?
所以她特地用上技能做了这些糕点和花茶,送过来:“上次我见林姑娘来我们那儿吃饭,这梨花山药糕倒似是能入口,我就又蒸了几块,你悄悄地给林姑娘试试,若是好,我下次还送来。”
紫娟怔住了:“原来上次林姑娘说的糕点是你做的 ?”
“不是我又是谁?”甄潆涟飞她一眼,又笑,“只别怪我多事,还有一包我自己晒得梨花茶,常喝顺气的,只是林姑娘身子弱,别叫她早晚喝。”
“哪里会怪你,谢你还来不及呢!”紫娟笑着,又觉得甄潆涟一片赤诚,感动极了,“多谢你想着我们姑娘,这满府里也没几个人像你这般,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
“哎呦,你们两个在弄什么鬼呢?”晴雯突然从背后跳出来,倒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甄潆涟笑骂:“我们说点话也得跟你说?”
说着挽上晴雯的胳膊:“走,我还有个绣花样子想问问你好不好,偏前几天总找不着你 ,今儿你帮我看看。”
拉着就走了。
等下午宝钗三春等人都各自回去了,黛玉方问:“你们下午在那里说些什么呢?”
紫娟才把甄潆涟送的东西拿出来,又说了那一番话:“香菱一个外人都想着姑娘,姑娘更要保重身子啊。”
黛玉自来了府里,虽是说和贾府女孩儿们一样待,但那怎么能一样呢?
在家里,她是父亲母亲的掌上明珠,多走一步路,多皱一下眉,都有人放在心上。
倒了这府里,虽有老太太的爱护,但老太太老了,只能关照到她看到的地方,许多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黛玉又何忍去搅扰老人?
今日有个人因她多吃了几口糕点就巴巴地送来,一时看着糕点眼泪又下来了。
只是在心里暗下决定,一定要报答这份情谊。
这话暂且不提,直说那包花茶,说也奇怪,甄潆涟本猜测黛玉和宝钗差不多,所谓生来就带的病症多半是灌愁海水多了,勾出的各种情和欲。她的梨花茶能冻住过分的情欲,使人保持高洁意气和清灵浩气,秉持本心,她自己想学刺绣,结果花绣成剪了刺的海胆,满心烦躁的时候她就给自己泡这个,一杯下肚,比零下十八度的冰块都厉害。
脑子瞬间理智又清醒!
堪称恋爱脑救星!
但是黛玉喝了这茶,起初还没查觉,直到有次姐妹们春天放纸鸢,热热闹闹的,说着又想起了自己做个不一样的花样儿,湘云又提起:“爱哥哥最爱这些,我们玩若不叫他,他得怪我们不想着他啦!”
话音未落,宝钗拉着宝玉的手过来了,黛玉见了就心里含酸,撇过脸去,一气儿只跟三春玩笑,理也不理宝玉。宝玉围着黛玉团团转,心知自己不防意,让林妹妹心里不舒服了。
只是姐妹们都在,也不好作揖道歉,也不方便说些推心置腹的话。
帕子蒙在脸上,她晚上抱着膝坐在床头,怅然伤神。
来来往往的小丫鬟们也都见怪不怪,不再宽慰了,反还悄悄地招招手,叫大家都退出来叫黛玉一个人默默流泪去。
结果到了第二天,大家本来以为她又要肿着桃儿般的眼,结果却见林妹妹清凌凌的眼,哪里有哭过的迹象?
这两日,宝玉去东府认识了蓉大奶奶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两人相约好了去学堂,早起就去了。
宝钗也不去找黛玉闲坐了,反而跟着薛姨妈去了荣禧堂东边的耳房说话。
甄潆涟自然在门外和小丫头们玩,只是她虽然身量小,但心智已然是二十啷当的人了,实在没觉得和金钏儿这样的小丫头翻花绳有什么意思。
翻来翻去就是那些花样,可巧,宝玉上学也不过是三分钟的热度,待过了那几天的新鲜劲儿,又是三去两不去的,在姑娘堆里厮混了。
连带着甄潆涟也又回到了老队伍里,可以和晴雯做伴,绣三针小黄鸭了。
莺儿倒是被袭人拉走,说是帮着给做扇套,央她配色。
晴雯见了撇撇嘴,小声嘀咕:“又弄鬼呢!”
甄潆涟见了,失笑:“原来你知道啊!”
袭人惯常用这些理由,叫宝钗、湘云等给宝玉做针线。
因着是给宝玉做,这些人都不曾拒绝,也是她卖好拉关系的方式。
其实宝玉房里就有一个最精通针线的晴雯,袭人倒巴巴地天天请别人帮她做针线,再说什么说外面人做的。
晴雯翻了个白眼,她长得美,翻白眼都透着一股天真娇俏:“我什么不知道呢?不过是不说罢了。那屋里勾心斗角、暗渡陈仓、眉来眼去的我什么不知道?”
甄潆涟低眉,抿嘴笑:“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让那个贤惠人给压制了?按说你才是老太太那里给的,名正言顺的。”
晴雯原是老太太见她好,给了宝玉的。袭人倒是后来才去的,原来服侍老太太,湘云来了又给了湘云,后来才去了宝玉那里。论理,晴雯也该跟宝玉更有情分,谁知看过来,袭人倒后来居上成了宝玉屋里第一人了。
晴雯眼一嗔:“我若也跟她似的,那屋里还有她落脚的地?只是我既然看不惯她都行事,难道我自己还要那样做吗?”
她那样眉眼灼灼,生动明媚。
甄潆涟心中暗叹:你自然坦坦荡荡,不屑于小人行径,可知小人却会因此嫉恨,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
心知是多嘴,但仍是没忍住劝了一句:“你既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平日里何必跟她顶着来?”
晴雯愈发不满了,仿佛小姐妹突然背叛和别的小妖精好了似的:“你怎么向着她?她就是再妥帖,也没有要我捧着她的道理,大家都是一样的丫头,谁比谁强了?”
“你别激动。”甄潆涟按着她的手,“我何曾是叫你对她服软?只是你明知道那不是个和善人,那些软和不过是面上装出来的,怎么就不为以后想想?你既然同她不睦,她焉能有不记恨你的?你又是这么个长相,这么个性情,若你有心那屋里自然以你为尊。偏你又没这个心,又不同人家一条心,等她笼络了宝玉和太太,她能容你?”
甄潆涟这么一通云遮雾罩的说下来,晴雯怔怔地坐在那,她聪明又灵慧,哪里能不明白甄潆涟的意思呢?
无非就是袭人若是得势,自然要排挤异己。
自己又不同宝玉好,若是到那时,连个护她都人都没有。
只是,她又一想,大家也算一道长大的,“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
甄潆涟冷笑一声:“你把人家当姐妹,可见人家对你是什么态度?再者说了,难道你不曾看见袭、麝两个把李嬷嬷排挤的什么样?”
“那不是李嬷嬷自己不尊重……”晴雯还要狡辩,又被甄潆涟打断了:“可休说什么李嬷嬷不尊重,倚老卖老,辖制宝玉的话了。这话也就骗骗那等傻子罢了。李嬷嬷虽然说话拿大些,但她本就是宝玉的奶嬷嬷,从小把宝玉奶大,那么些年,宝玉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哪个没经过她老人家的眼?那时候对嬷嬷多么亲近,偏这会儿长大了就嫌人家拿大了?”
“你也是见过府里的人情的,怎么还这么天真?李嬷嬷人老成精,她还会犯这种错?她奶大了哥儿,总有一份香火情,可是在宝玉房里,现在成什么样了?几个丫鬟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拱火,待宝玉要发作,又贤惠地拦着,这么一来二去,宝玉不久跟嬷嬷远了,只觉得他那几个美婢受了委屈?”
如此一来,何愁宝玉不听她的呢?
难道李嬷嬷是一开始就这么倚老卖老,一开始就这么喜欢跟小丫鬟们争那点子茶水点心的?她难道没有软和的时候?没有好言相劝的时候?不过是宝玉长大了,不吃他的奶了,挪出去不能像以往那样亲近宝玉了。
那些鲜花嫩柳般的丫鬟却是日日伴着宝玉,天长日久,这边情分处出来了,那边情分也就淡了。
至于袭人麝月两个,那就是表面忠厚,心里藏奸的货,李嬷嬷再老成,也禁不住人家的算计啊!何况宝玉又有一个爱惜女儿的毛病,你要问他是相信金闺玉质的女儿的话,还是鱼眼珠子都话,这还用想吗?
一番话说的晴雯心下惴惴,也顾不上再说什么,一整天都神思不属。
甄潆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走开,叫她一个人慢慢想。
左右她已经冒险提醒过了,将来若是晴雯还是不放在心上,仍旧落到那般境地,她也不觉得有见死不救的疙瘩了。
这以后,好几天晴雯都不太说话,总闷在屋子里愁眉不展的。
几个丫鬟还笑话她:“如今林姑娘不大哭了,你倒装样起来。”
她愈发气闷,把被子蒙在头顶上不理她们。
这时节,东府又预备齐了大戏,原来是贾敬过寿。
大戏唱的极热闹,甄潆涟也在角落里听了一耳朵,可惜她听不懂,也不耐烦,倒是唱戏的人扮相极好看。
没多久,就在去凤姐儿那送节礼的时候,出来正巧碰见一个年轻男子,冒冒然进来要给王熙凤请安。
甄潆涟送完东西,平儿送她到门口,一见到那人,脸色就变了,但一看到旁边的甄潆涟,忙又笑着送:“你快回去吧,你们姑娘是一刻都离不了你,我就不多留了。”
甄潆涟也识趣地不多问,笑一笑,低头匆匆走了。
耳边余音还听到那男子谄笑的声音:“嫂嫂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