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仁酒店四楼有一个公共澡堂,这些年来赌场的大陆游客中有不少北方人,也许是建议听得多了,周元后来还真请了设计师,在四楼整了一个澡堂,专门聘请了大陆北方的搓澡师。这样游客就可以白天在赌场玩,晚上回酒店享受搓澡服务。
“糯成哥……那个……”听说他要带陆岩去澡堂,阿新表情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跟陆岩讲。
可糯成随即便说:“这是你也想跟着去?”
阿新立刻闭嘴。
于是,陆岩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糯成带去澡堂,享受极致贴心的搓澡文化。
他做出一副热情姿态,表面上对陆岩十分友好,还跟他一起泡水。
当人想要和一个陌生人变得熟络时,最基础的话题是拉些家常,再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延伸的话题或者共性之处,拉近距离感。
糯成也是这样,他笑着问陆岩一些家长里短,例如哪里的人,多大,之前做过什么,怎么来的金三角等等。
从他问第一个问题开始,陆岩就知道他的目的所在,所以他的回答十分糊弄。
譬如上述的问题,陆岩的回答依次是“南方人”、“你觉得我多大?”、“能赚钱的都做”、“在国内犯了事儿,偷渡来的”。
糯成嘴角抽了抽,泡澡都不能让对面的男人放松防备,嘴巴可真严。
两人从水里出来,糯成叫了这儿技术最好的李师傅,叫陆岩搁床上躺着,自己则围着浴巾坐在对面。
陆岩只穿一条平角内裤躺在床上,大家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师傅走过来,致以和善的笑容,可他却心口一凉,觉得自己有点任人宰割的味道。
李师傅说:“放松躺着,享受就行。”
陆岩作为地道的南方人,第一次感受搓澡服务,世界观受到不小的冲击。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鱼,李师傅一会将他摆正,一会让他侧卧,一会叫他仰卧,胸口、胳膊、背部连续遭受急促摩擦,很快留下红印。
他的眉头不由得紧蹙,脸色凝重。
见状,对面的糯成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走了。”陆岩叫停李师傅。
“诶——”糯成伸出胳膊阻止,“这才哪到哪,我跟你说这个可爽啦,等搓完了,全身都跟打通了经脉似的,你可别半途而废!”他让李师傅继续,“我们李师傅可有最好的手艺,让他给你搓,都是看得起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陆岩又被人按了下去,继续被动接受搓摩。
周慕过来房间时,陆岩生无可恋地侧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放空,直到被李师傅的一声“慕小姐”拉回思绪。
他瞳孔地震,眼疾手快地扯过一条浴巾盖住自己下半身,这才急慌慌地抬头看她,耳朵微烫。
而周慕也迅速侧过身,觑向对面的糯成。
“慕小姐,你……你怎么会过来?”糯成翻身站起,在周慕面前,他瞬间变得拘谨。
阿新偷偷告了状,慕小姐听说糯成带走陆岩后,立刻过来兴师问罪。
“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周慕问。
糯成跟在周慕身边好几年,他为人什么脾性,周慕非常清楚。不过是觉得陆岩一个背叛过周元的人,毕竟前科在前,就此纳入麾下怕是引狼入室。但她不可能将整件事的经过都告诉他,所以趁核心手下都在,她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陆岩是我亲自招进来的人,我希望你们好好相处,不要内讧。也不要欺负他。”
话说到这份上,糯成当然不敢不听。他颔首表示清楚,接着走到坐起的陆岩身边,对周慕讨好的笑着,说:“慕小姐说的是,我没有欺负他,就是想带他来这放松放松。”
周慕转过身,陆岩已经将浴巾围好。
糯成用手握住他的肩,“来,你跟慕小姐说说看,我有没有欺负你。”
周慕的眼神落过来,陆岩略一抬眼,目光交会。
她望着他,在等待回答。
“咳,”陆岩干咳了一声,有点不自在,朝周慕摇了摇头,很快将眼神移开:“没欺负我。”
“你看吧。”糯成摆摆手。
“行,”周慕转过身,“你们继续。”
看来是她担心太多,既然如此,也不多做打扰了。只是这次来得太匆忙,下次,也许应该先敲个门。
“啧,也不知道慕小姐看上你什么了,居然还亲自过来一趟。”周慕走后,糯成酸酸开口。
这个叫陆岩的现在可是慕小姐眼前的大红人,今天的小小捉弄就此收尾。
*
接下来几天,陆岩都在细心负责赌场的安保工作,他逐渐掌握了节奏。其实很多事情不需要亲力亲为,吩咐下去,手下都能尽力办好。
阿车重新给他找了住处,距离周慕的别墅不远,他终于可以搬出筒子楼。只是搬家那天,他要求自己来,阿车本来就不愿意帮他搬家,自然立刻就走,离开之前还不忘把新车的钥匙丢过去。比起周元,周慕可大方多了,她送了他一辆全新的黑色吉普车。
工作上不需要操太多心,陆岩便有时间去医院探望张图。为了方便后续的治疗,周慕派人把张图转去了更好的医院。她偶尔也会去看望张图,好几次和陆岩的时间错开。
周慕日理万机,他们好些日子没见面。
直到一个下午,陆岩推开病房门,发现她坐在床边给张图削梨。
他有些意外,病房外只有保镖,没见到阿车或者川仔。
见他进来,周慕却只是极淡地瞥了他一眼,将梨分成小块,放到盘子里递给张图。
“周慕。”他叫了她一声,算作招呼。
接着看向张图,“哥,我带了小炒肉。”
陆岩将饭菜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拆开包装盒,一股香味溢出来。
“冬梅做的?”周慕扭头看过来。
“对。”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张图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所以陆岩将饭盒递了过去,让他自己动手。
“我也想吃。”她盯着陆岩的手肘。
“现在?”陆岩转头睨她。
周慕望着他的眼睛,点头。
闻言,张图识相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离开病房,两人坐电梯下楼,陆岩的黑色吉普车就停在路边。
他没有看到她经常坐的林肯,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保镖的身影。
周慕单独坐上陆岩开的车。
一切似乎都是有迹可循的。
电台正播报着天气预报,听说很快就会下暴雨。主持人的声音才刚消失一会儿,天空轰隆一声,夜雨顷刻而至。
头顶昏暗,行人匆匆,车鸣不断。
车开上路,雨刷机上下运作,暴雨之下,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霓虹灯牌变成背景一闪而过。
而车内安静,暗流涌动。
一开始,谁都没有先打破沉默。
直到路上的人渐渐走光,雨越下越大,周遭开始变得寂静。
“陆岩。”周慕轻声叫出他的名字,温温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是谁?”
陆岩握住方向盘的手略微紧了紧,没有马上搭腔。
周慕并未看他,也不急于立刻听到回答,她隔着挡风玻璃望着被雨水清洗的街道,像是在发呆。
“你说,一个曾经的得力干将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能让周元如此大发雷霆,却不舍得直接杀了他,而要将他囚禁在地下室里,慢慢折磨?”
“你说,怎么他消失的时间正好是六年前,而那年的周家正好经历重创?”
车轮碾过减速带,传来沉重的闷响声。
周慕陷入回忆,“我那时并不受父亲喜欢,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待我宽容。而他却冒险救我,真是奇怪,周元那样狠毒的人,居然有一个宅心仁厚的手下。甚至,他都没有向周元告发我。”
“你说,他会是什么人?”周慕转过头,平静地望向他的侧脸,“而你,又是什么人?”
陆岩大概清楚她这几日都去调查什么了。
车厢静谧,有好几秒两人都没有说话。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
周慕在沉默中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之前还有任何怀疑,那么此刻,陆岩曾想不通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她这样直白的将问题剖析出来,却敢不带任何手下就坐上他的车。只能说明,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并且也有了选择。
“那你呢?”良久,陆岩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破坏他们制作成品?现在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要铲除你的哥哥们争夺各种业务的经营权?原本心狠手辣的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掉偷东西的朱三胖子?为什么没有一早就向周义坤告发周元吸.毒?”
一连串的为什么脱口而出,周慕沉默地望着他,昏暗的车厢里,只有路灯间歇落进来。
前方红灯,陆岩踩了刹车。他转过头,路灯正好落进来,她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被路灯照亮。
“那天在地下室,为什么要帮我解决七叔?”他盯着她深邃的眼睛,问完最后一个问题。
红灯的秒数一闪一闪,余光洒在挡风玻璃上,他的脸隐约泛着一阵一阵的红光。
过了许久,久到红灯变绿,久到后方的车辆鸣笛。
周慕微微一笑,眼底闪着微光。
她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手,语气诚恳、缓和,像春天的掠过湖畔的微风,“陆岩,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而不是服从命令的手下。
她今天连阿车和川仔都没带,这是最大的诚意。
周慕的眼睛生得漂亮,身后急骤的夜雨模糊了车窗,车后的鸣笛依然不断,明明是聒噪的环境,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陆岩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这眼睛所蛊惑,他伸出手,握住她的。
从今天开始,他们握手言和,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