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周慕,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悲伤?
众人来到敞篷观光车前。
林商、周义坤和周振坐上第一辆,周元和周慕上第二辆车。
其他手下则上最后一辆车,他们没有资格打猎,只负责跟在后面保证安全。
动物基地占地面积很大,石路两边种满大树,放眼望去,山坡一片翠绿。
然而,一片祥和之景很快便被枪声打断,惊起一树麻雀。
陆岩望向窗外,他看到一只老虎在丛林中穿梭,尾巴一闪而过。
紧接着,前车再次传来枪声。
路上铺满了碎石,越野车颠着往前开,一片人工湖映入眼帘,六七头大象原本站在河边用鼻子吸水洗澡,却在听到枪声之后受惊,迈着笨重的脚步四处逃散。
很快,陆岩听见了大象的惨叫。
而天空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蓝。
周元的枪口冒着烟,他取下墨镜,拿起手边的望远镜往湖边看,笑得不加掩饰。
周慕却突然叫司机停车。
陆岩等众小弟坐的车本就跟在后面,前车停下,后车的司机也踩下刹车。
周慕翻身下车,疾步走到一棵树前弯腰呕吐。
周元不耐地睨她一眼,落了句女人就是麻烦。
而陆岩身旁的阿车则迅速下车,拿了一瓶矿泉水小跑到周慕身边。
周慕干呕了几次,接过阿车递过来的水漱口。
风吹过,卷起她的碎发。
周慕没有再继续和他们一起围猎,她对林商稍表歉意,说自己身体不适。在周义坤的同意下,司机将她送往装备室。
只是一点小插曲,并未打搅林商的兴致。
周元却非常烦躁,只开了三辆车出来,现在其中一辆要送周慕回去,他又不能坐第一辆,只好和手下们挤在一起。
不过他的坏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那一枪打中了一只成年公象,周元立刻叫基地的员工带上工具去取象牙。
现在市场上每公斤象牙价值两千美金,等园内的小象们长大,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象牙。周元沾沾自喜,他可以将这些原材料寄给莆田的宋先生加工,做成雕刻艺术品,价格翻倍,直接躺着数钱。
周元都明白的道理,周义坤和周振没理由不清楚。在困猎的过程中,趁着林商心情正好之时,周振直观地向林商明说了诸多利益。
周家投资的生意,无不潜藏着巨大的利润,林商答应合作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
那天,林商满腹而归。
为了尽兴,众人接下来还要去周元的夜总会。
周慕没有去打听林商打中了什么,也对他们接下来的安排没有兴趣。她坐在园区办公室,看着电脑屏幕上动物的GPS定位,脸色愈发凝重。
良久,周慕起身推开木屋,阿车就候在门外。
“不用跟来。”周慕走进储物室,拿了工具箱和麻醉/枪下楼。
“慕小姐……”见她神色怅然,阿车有些担心,纠结要不要跟上去。可周慕一向说一不二,一番纠结,阿车还是没有违背命令。
周慕打开越野车门,坐了上去。
那时已是傍晚,天空一片火红,霞云垂在山头,像一副静谧的画。
周慕来到人工湖边。
一头没有脸的大象躺在那里,几只苍蝇飞到大象尾巴上停留。
周慕就这样一手提着工具箱,一侧肩上挂着麻醉/枪,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最后跪坐在地。
*
陆岩原本要守在夜总会的,但过了不久,周元派他去动物基地取象牙和虎皮,“效率真不错。”周元笑着对陆岩说:“去把虎皮带到这里来,那是要送给林商的礼物。”
“是。”陆岩应下,转身出门。
路过前台,百合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微笑致意。陆岩走近,问她要了一杯果汁。
“要出去啊?”百合问道。
“嗯。”陆岩接过果汁,仰头喝了一口。
“我看天气预报说待会要下雨,你带把伞吧。”说着百合递给他一把透明伞。
陆岩接过,道了声谢,临走时,他轻轻摸了摸百合的脸,含情脉脉的样子:“下次再来看你。”
百合则羞怯地应了声。
在一旁喝牛奶的妈妈桑不断咋舌,望着陆岩离开的背影,“百合这丫头真是好福气。”
陆岩开车重新回到基地,大门口的保镖应该是接到过指令,并未对他进行多余的排查就放行。取货地点在储物室,需要先绕过人工湖,再往里开十分钟。
他开着车经过装备室时,瞧见周慕经常用的那辆林肯停在门口,而阿车正站在车头,像在等什么人。
难道周慕还没走?
陆岩脑海中闪过这样的疑惑。
天色渐晚,园内路灯少,灯光疏淡,不远处几只乌鸦飞过,叫声混着风吹树叶的声音。
陆岩径直到了储物室,两个工人将货搬上他车后座。
他靠在车边,点了支烟来抽。
回程的路上,桑塔纳再次经过人工湖,他不经意地往外一瞧,明明隔着树影,却依旧发现了异样——
周慕坐在一只死掉的大象前。
陆岩下意识轻踩刹车。
周慕打开工具箱,拿出钳子。大象的脖子上挂着她当初亲手挂上的定位器,这样大象没走到哪里,她在电脑上都可以看到,那些都是它活着的足迹。可如若它死了,屏幕上的点就不会再移动。
周慕拧松螺丝,要将它脖子上的定位器取下来。
五分钟后,定位器的带子松了,周慕废了好大的劲将那条带子扯下来。
空气中是血腥的味道,即使是傍晚,灯光不够亮的条件下,她依然能看到它血肉模糊的伤口。
大象的鼻子被砍了下来,丢在一边;它的脊柱被人敲断,后背开了一条豁口。那是为了防止没有死透的大象在取象牙时反击故意这样做的。
周慕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
“……对不起。”微风轻轻吹过,没有回音。
陆岩皱着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对不起这三个字和她的形象实在不搭,他打心底里不觉得她不是会对别人感到抱歉的人。
可忽然,脑子里有什么记忆开始交叉并重叠在一起。
他想起自己和周慕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她朝自己开的是一记麻醉/枪;在那个冰冷的基地,她拿针给他缝手臂上的伤口,他还记得自己去拆线时医生随口的一句“谁缝的?针法还不错”。
紧接着,脑海里又闪过他去求她救冬梅那次,她说她对他借花献佛的行为非常生气。原本他以为她气的是自己帮周元转移危机,而现在转而一想,周元和宋先生要做的生意,就是象牙加工品。
在他的印象里,周家的人各个视财如命,只要可以赚钱,那么便什么都可以做。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道德伦理更没有法律。
而事实是,他们也的确是这样的人。
既然是这样的人,就不应该会对一只死去的大象感到抱歉。她明明应该像周元一样,开心地吹着口哨,甚至开一瓶香槟庆祝与林商结交才对。
周慕,为什么这么矛盾?
风更大了,树枝摇曳,夜雨猝不及防,挡风玻璃上很快挤满水珠。
雨刮器一上一下,周慕的背影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她就坐在那里没有动。
不知是出于什么情愫,陆岩拿起手边的雨伞,开门下车。
……
头顶的伞遮住了急下的夜雨,余光里,一双鞋映入眼帘。都不用抬头看,周慕就知道是谁。
“下雨了。”陆岩蹲下,视线与她平齐。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粘在一起,有几缕贴在下巴边,略显狼狈。
周慕却充耳未闻,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有一瞬,陆岩觉得自讨没趣,他似乎不该下车,不该来给她撑伞。
唰唰唰——
天地之间,只有雨滴落在树叶上、伞上的声音。
“其实,大象是很有灵性的生物。”一阵静默以后,周慕突然开口。
陆岩略微诧异。可周慕并不看他,她依旧望着大象,手轻轻地摸它的腿。
“它们的智力相当于五岁的小孩,所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父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它们的记忆力也很好,如果亲眼看到自己的家人被人类杀掉,它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雨声渐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
而伞下,她说话的声音缓慢而平稳,像在讲故事。
“我小的时候,外公曾送过我一只受伤的大象,那时候我住在农场,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喂它吃饭。变熟悉以后,它会像小孩子一样,用鼻子牵你的手表达亲昵。
但是不到一年,我父亲就把它拉来基地做种象。后来它当了爸爸,有了很多小象,它们每天开心地在这片基地散步、觅食,全然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那头大象吗?”鬼使神差地,陆岩问。
周慕摇头,声线冰冷:“是它的孩子。”
陆岩沉默,一时间,他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又想起上午周慕到基地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悲伤。
比起人类,她更喜欢动物。
“节哀。”陆岩说。
也是这一句,让周慕从曾经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她扭头看他,自嘲一般地笑了声,喃喃:“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她的脸上还挂着雨珠,眼睛湿漉漉的,没有了平常的嚣张和威慑。
不知是不是微弱灯光作怪,陆岩竟觉得她好像哭过。
蹲得久了,周慕刚站起来,腿有些发麻。
陆岩眼疾手快地捞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直以后便立刻松开。
忽的,草丛传来异动。
这里是野生动物基地,所有动物都是放养式,平时人来了也只能抱着武器待在车上,私自下车走动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很快,一只老虎龇着牙从草丛里露出半个脑袋。
陆岩下意识将周慕拉到身后,掏出手.枪对着那只小老虎。
“车在那儿上面,看到了吗?”陆岩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小老虎,朝周慕伸了伸下巴指车的方向。
“嗯。”
“我数123,就跑过去。”
“你……”
“我不会伤害它。”陆岩似乎预判了周慕要说的话。
“好。”
陆岩把枪口对着天空,嘭的一声,响彻雨林。
车停在人工湖上面,方才陆岩下来时,是从树林里操了近道。现在想迅速上去,必须冒着大雨,踩在泥地里,抓住树干往上爬才行。
小老虎被枪声威吓到,却也没有完全撤退。
陆岩只好对着它旁边的草丛开了一枪,接着赶上正往上爬的周慕,推一把她的腰,催促道:“快点儿。”
提着一颗贼心,等飞快冲上了车,陆岩立刻升上车窗,生怕小老虎冲出来咬人。
直到一切安全,两人这才开始大口喘气,胸膛微微起伏。
想起刚才疯狂逃命的样子,陆岩和周慕都忍不住发笑,可等眼神交汇在一起,周慕立刻收了笑容。
陆岩讪讪。
透明伞不知道丢在哪里,所以他们逃走时都淋了雨。
陆岩开了车内灯,发现她的牛仔服被雨水打湿,肩侧的衣服紧贴皮肤,头发也湿了。
他指了指操控台的纸巾,周慕抽了几张去擦头发。很快,她的目光被车后座的东西吸引。
陆岩发动引擎,桑塔纳往前驶去,车身微微颠簸。
周慕望着后座的东西,眼神随即冷了一度。
陆岩随着她的视线,解释道:“那是给林商的。”
“他打的?”
“对。”
“……”周慕靠在靠背上,揉了揉鼻梁,似乎有些烦躁:“有烟吗?”
陆岩用下巴指了指前面。
周慕拿过烟盒,抽出一支;陆岩已经空出左手,把打火机递给她。
还是她送他的那一只。
雨还在下,窗玻璃上滑下水珠,外面的景色渐渐模糊。
周慕把烟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抽,她握着手中的打火机,一会开,一会关。
啪嗒——
啪嗒——
车快要开到装备室时,凝思良久后的周慕道:“周家有一条铁律,大到家族成员,小到马仔,都不能吸.毒。”
陆岩意外地觑她一眼。
“因为父亲说吸.毒的人病恹恹的,口风不紧,做我们这种生意会坏事儿。”周慕面无波澜,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高贵、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带有一种莫名的压迫。
说完这话时,车已堪堪停在装备室前,阿车打了一把伞,狐疑地凑上前来。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明明手臂、裤腿上都是泥,却一点也不狼狈了。
说起来,周慕其实是那种很清冷的长相,她不爱用大红色的口红,反而偏爱橘色或者豆沙色,所以第一眼并不会给人太强势的感觉。如果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不说话,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温婉。但这一切都会被那种狠厉、富有攻击性的眼神所取代,让人觉得所谓的清冷或者温婉都是错觉。
“我明白了。”陆岩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
紧接着,阿车敲响车窗,周慕准备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