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如银顺着他的视线，指腹抚上脖颈侧面。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他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嘴上虽说着气话，归渊的手却没有松开，搀扶他走到圆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岳如银心底对归渊虽有怨言，但归渊和吟叔叔对他的恩情大于一切。

更何况，别人帮助了你，自然要道谢。

于是，岳如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到他的对面，道：

“多谢。”

归渊拂袖，走起路来也是王者之气。

明黄色的鎏金花纹流光闪烁，随着他转过身坐下后，藏匿于桌底。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岳如银这才发觉，昨日桌上的残羹已被收拾好。

想起夜无尘，他的心底亦甜亦苦，两者参半。

归渊这时道：“阿银，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岳如银半抬起眉眼，一杯热茶下度，身体的不适也舒展了些。

想起昨夜夜无尘的话，他道：

“我这小庙能让尊贵无上的天帝莅临，想必是外界出了大事。”

归渊承认道：“嗯。看来夜无尘已经同你说了。我还以为，以他沉闷的性子，不会说呢。”

岳如银放下茶杯，“我逼他说的。”

归渊勾唇轻笑，“也就你能逼他说些话出来。”

岳如银直视归渊金色的双瞳，道：“你来这是想让我出面？”

“对。”

岳如银戏谑一笑，“那你可来错地方了。我现在是三界鄙夷的魔尊。我若是出了这聚魔岛，他们保不准会如何埋汰我呢。”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归渊道：“阿银，你还在与我置气。”

岳如银挠了挠鼻尖，“不敢。”

归渊看穿道：“阿银，你紧张和撒谎时，就会做这个动作。”

闻言，他连忙放下手，开始赶人：

“天帝若是无其他的事，就请回吧。你也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有点累，想休息。”

归渊没说话，而是从椅子上站起，走回岳如银身侧，掌心放在他的肩膀与脖颈连接处，睥睨，

“你对夜无尘是认真的。”

岳如银抬头，毫不逃避归渊眼底要溢出的怒气，认真道：“嗯。”

归渊皱眉，“他有什么好？”

他没料到归渊会问这样的问题，蓦地怔住，又很快恢复，嘴角上扬，一只手摸上耳垂上的法器。

“哪儿都好。我心悦的，自然万里挑一。”

此话说完，岳如银感觉肩膀上的五指用力曲起，抠住外袍下的锁骨。

归渊抿紧双唇，在怒火彻底燃烧前，松开了手。

他用力甩袖，背对岳如银，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随你。”

说完，归渊没有选择走台阶，直接消失在岳如银面前。

小小的聚魔岛，对于天帝来说，自是来去自如。

归渊一走，酸痛感顿时席卷全身。

岳如银起身，一手扶着腰准备睡个回笼觉。

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现在没有精力管。

等过几日再说。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头扎进被子里。

困意无需酝酿。

身体粘上榻的那一刻，上眼皮发沉，不自觉阖上，与下眼睑挨在一起。

不知睡了多久，岳如银只觉着身体深处愈来愈热，似是有火在烤，热得他发痛。

他瞬时睁开眼，一个挺身，从榻上坐起。

身体深处不仅仅是热，呼吸也愈发的困难。

岳如银双手紧握住前襟，心里生出不好的念头。

眼前的视线模糊，体内的法力四处乱窜。

这境况，同他入魔那夜一模一样。

怎么会？

岳如银疑惑，努力控制体内的法力，使其平复，却发现无济于事。

他越是压着体内的法力，身体就会比前一息更痛。

过于强大法力的波动，寝殿内所有物品上下左右摇晃，发出声响。

喉咙一股腥甜上涌，吞咽不及，从紧闭的唇角流出。

对未知的恐慌令他六神无主。

岳如银双眸微眯，集中视线，想要瞧清周围的一切，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红色。

最开始，只是几滴血分散洒在雪白的宣纸上，却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红色与红色连成一片，直至再瞧不见任何形状。

疼痛与失去视觉，让岳如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并不恐惧死亡。

但他害怕伤到外面那些无辜的魔族。

越是恐惧什么，就会来什么。

原本封在上方的结界也受到乱窜的法力的波及，出现了一处裂缝。

体内的法力如奔腾的洪水，冲破最后一道堤坝。

岳如银大喝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耳边，先是淅淅沥沥破碎的声响，而后，上方传来琉璃破碎的声音。

受不住痛，岳如银直直倒下。

口中的鲜血，顺着他贴在榻上的那侧，流到脸颊上。

岳如银翻了个伸，仰面躺着，那血又顺着脸颊，钻进了耳朵里。

黏腻的触感，让人作呕。

更令人作呕的，是体内开始叫嚣着想要更多血。

结界破碎，外面活生生的魔族人的血味，飘进他的鼻子里，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岳如银咬破自己的唇。

从前觉着极其腥臭的血味，此刻成了他最爱的糖味，甘之如饴。

一点血不够，他抬起手用力咬破手腕，吸吮起来。

待神志稍稍恢复一点，岳如银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里，他怕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可他又能去哪儿？

不知是食了血的缘故还是其他，疼痛渐渐平复，眼前的红色变浅。

虽不能瞧清，但能勉强瞧出个轮廓。

岳如银撑起身体站起，抬头仰望上方。

他的神志不知何时又会被侵扰，再来一次，他也不确定有气力控制住爆发的灵力，控制住嗜血的身体。

赶快回到九重天寻归渊才是上上策。

打定主意，他纵身飞起，冲出洞口，朝宫殿的大门飞去。

岳如银本不想作任何停留，身后一道哭声传了过来。

“呜呜呜，大哥哥，你怎么浑身是血？”

“大哥哥，你受伤了，痛不痛？”

闻言，他顿住身形，怕吓到她们，没有回身，安慰道：

“不痛。大哥哥现在要去九重天一趟，你们快去找阿娘吧。”

听到他的话，小萱哭得更大声，抽泣道：“大哥哥是不要我们了吗？”

岳如银解释道：“怎么会，大哥哥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

这句话，他说的心虚。

他的身体何时会恢复，有无方法可以恢复，都是未知数。

但为了安抚她们，只能先扯个谎。

“大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要听阿娘的话。”

交代完，身后愈来愈多的脚步声陆续围了过来。

岳如银顿觉不妙。

事不宜迟，在魔族的人发现前，他必须离开。

岳如银刚催动法力，准备飞出宫殿，体内的法力再次肆虐，比上次更汹涌，直接将他的意识吞掉三分之二。

他现在什么也闻不见，只能闻到身后一大片温热的血，等着他采撷。

靠着仅存的意识，岳如银大喝道：“你们，快离开这座宫殿！”

身后久久未响起脚步声，岳如银心急如焚，顾不得被发现，一个扭身转了过去。

视野再一次被赤色占领。

虽然看不见魔族人面上的神情，但岳如银心里知晓，一定是见到恶鬼时的表情，睁圆了双目，满目恐惧。

意识又被吞噬掉一些，对血的渴望以数倍增加。

他抽出头上的赤峰，一剑扎入左侧的手臂，再次凑到嘴边，喉结快速上下滚动。

岳如银一边饮着自己的血，一边哀求道：

“你们，快跑，我不想伤害你们。”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宫殿内四起。

小萱的毫无胆怯的声音在关键时刻闯入，“大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岳如银眉头一拧，语气却极致温柔，

“小萱乖，快跑。”

“可...呜呜”

小萱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人捂住了嘴巴，只剩下呜咽。

岳如银了然，安心道：“你......”

“啊！！！！！！！”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体内炸开的法力吞掉了全部意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亦或是三个时辰。

总之，等岳如银恢复意识睁开眼，外面的日头已不见踪影，代替它的，是皎洁的圆月。

他的眼睛，恢复了。

察觉到这个，岳如银发现他的身体也不再叫嚣。

他试着咬破下唇，舌尖轻舔。

好腥！

岳如银先是皱起眉头，继而舒展。

他真的恢复了！

“你醒了？”

岳如银闻声望去，敞开的宫殿大门外走进来一人。

归渊面色沉重，朝他走来。

岳如银困惑，“天帝怎会在此？”

归渊行至深坑边缘停住，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岳如银挑眉道。

“你自己看。”

岳如银起身，来到归渊身侧。

直冲脑仁的腥味刺激着他的嗅觉。

“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脏收紧，心跳加剧。

岳如银动作缓慢，低下头，向下望。

在看到下方的景象时，瞳孔集聚收缩。

他的寝殿，犹如地狱，堆起了一小座尸山。

岳如银飞跃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木质地板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黑红色的血如染料，将每一处浸染透彻。

他惊恐地扫视每一张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面孔，两只手伸到半空，悲痛令他两臂颤抖，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是他，将他们从这深坑中救出。

也是他，亲手将他们杀死在这深坑中。

身侧，归渊随他一起落地。

归渊道：“阿银，你此次法力失控，屠了魔族全族，虽是件好事。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外界对你的存在......”

停顿几息，归渊继续道“这一次我可能也保不住你了。”

此刻，岳如银对他说了什么话，只听了个大概。

他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上方的三个小娃娃脸上。

岳如银就着跪着的姿势，朝那座尸山挪动几步，满是鲜血手在三个小娃娃的脸上轻轻抚摸。

似是怕吵醒她们，岳如银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滚烫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滴落在离他最近的小萱脸上。

泪水将泥土和血痕混在一块。

归渊道：“阿银，你有在听吗？”

岳如银心如死灰，从袖口里掏出最后的一把糖块放到三个小娃娃的手心。

做完这些，他起身走回归渊身侧，眼神空洞，盯着一处。

“渊哥，带我回九重天吧，我想最后同吟叔叔说些话。”

归渊点头，“好。”

后来，聚魔岛众仙围剿，那些人说了什么，岳如银一概不知。

他只记得，最后赶来的夜无尘，瞧着他的眼神里痛苦至极。

封魔杵打进身体的那一瞬，青色与赤色的法器在二人耳边破碎。

岳如银笑着阖上了眼。

他这一生，都在累及身边的人。

塔雷了。

“月哥，你还好吗？”

夜无尘关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岳如银侧首浅笑，“还好。”

“银兄，夜兄，你们二人能不能回去再腻歪，我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

洛清欢的怨言从不远处传来，岳如银闻言，换上平日吊儿郎当的笑容，道：

“怎么，羡慕？”

洛清欢跳脚，吐出他平生都未说过的脏话：

“我羡慕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宝儿们，平安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