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蛾追着那道青衣人影许久,直到跑进一片废弃的小院。
她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喝道:“你给我站住!”
那人果然就停下了。
“梁月庭。”王银蛾鼓足勇气,说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和吴阿壮没有什么,我已经拒绝他的药了。”
梁月庭蓦然转身,手铐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强忍着不去看她,口气冷淡:“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银蛾蹙起一张小脸,猝然一叹:“你还在怨恨我吗?你明知我的心意,却非要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我——”梁月庭下意识张口要说什么,忽而闭嘴不谈。
王银蛾盯着他容颜一会儿,眸色凄然,半响,才道:“外头凉。你若是逛尽兴,且早些回去。”
说罢,她转身便走。
梁月庭鬼使神差地从后面叫住她:“王银蛾,我的确有些恨你,因为我心里清楚,一旦确认你谋划的那些事都是为我——我承受不起……”
他好不容易敞开心扉,像打开了话闸一样,先时还有些犹豫,后来便不顾一切了。他声音仍旧温柔,那些蠢蠢欲动不敢言说的情绪随他的双唇一张一合,尽曝光在日光下。
待梁月庭讲完,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雪。
此时,一阵寒风料峭,吹得他衣衫单薄,愈显清瘦,像要马上随风而去。王银蛾心中涌起一股恐慌。
“我做的那些事一切由我一人承担。你不是因为讨厌我,所以才不理我吗?”
梁月庭喟然一叹:“草木亦有情,怎能说忘就忘?可是情不能代替其他重要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王银蛾急匆匆小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本能躲开的,可是在最后关头他却停手了。
梁月庭就任她紧紧抱住,胸膛一块都被眼泪濡湿了。只听王银蛾似是哭泣,又像是在笑:“梁月庭,我不会为难你。”
他正觉奇怪,这时候,院外天空中却腾地升起一簇烟火,“哗啦——砰”,烟火炸开的样子绚烂美丽,可却并不令人高兴。
那是大军逼近的信号。
王银蛾骤然抽身,晶莹的眼泪还挂在眼角,被她横手擦掉。
“我得走了。”她冷静道,转头把梁月庭重新关进之前的院子里,派人重兵看守。
欢喜城城门早已紧闭,王银蛾率令一支军队登上南城门,远远的便见黄沙滚滚而来,那片弥天遮地的黄沙中有黑色遁甲时隐时现。
黑甲铁兽似的大军已兵临城下,欢喜城守军无不警惕,紧锣密鼓地巡逻准备,只待一打起来就冲上阵。
黄沙渐渐退下,那只黑甲铁兽露出阵容。
都是老熟人了,南广王的部队。这次统帅除了有李飞将军,还有其他几位声名鹊起的将军,但并不见南广王本人,想必还在浣江边上和杨将军她们对峙。
王银蛾虽然心中担心,但也气定神闲地向飞将军几人拱了拱手。
飞将军率师而来,必然是为了分梁都一杯羹。可惜条条大路通梁都,他们非要选欢喜城这条路,不是故意向岐王挑衅吗?
王银蛾身为部下,自然要替岐王分忧,不肯放他们入城。
后面自然发生了一场大战,但详情就不必赘叙了。
那场战役到最后谁也没得到好处,但论精打细算,还是王银蛾这边略胜一筹,死的人少些。
两军以欢喜城为据点,一共打了不下百场,大型布阵的有十来次,小型的偷袭啊什么的数不清。王银蛾只知道城外战场的尸体都来不及抛弃,一叠堆着一叠,架势和记忆里梁都遭逢妖魔作恶的那次有的一拼,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偏生南广王军队里还收纳了许多奇人异士,呼风唤雨,招雷走电,差点硬生生攻破南城门。
王银蛾差点被炸死在对方投来的火球里,可惜她命大,一怒之下,亲自设坛作法,请了鬼神帮忙。
那些下流货色哪里比得上她得了人家真传的这种人,何况请动天地间鬼神是极其损害自身命道的事,那些奇人异士是为了混口饭吃,又不是真想卖命,自然又被王银蛾请得鬼神打地落花流水,一起卷铺盖逃走了。
这些搅屎棍走了,真正的战事才正式开始。
可这时候,王银蛾被妖法反噬,几乎动弹不得,只得把列兵布阵的大权交托给吴阿壮和江副官,自己则转型幕后去了。
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里,欢喜城里的百姓笼罩在一种天崩地裂的震荡感中,各家紧闭门扉。即便有胆子大的出去,见着那来来往往搬运尸体的长队,也吓得脸色一白不敢出门了。
月半,城中伤员增了很多,可是都无暇顾及,王银蛾便下令让那些百姓去照顾伤员。这种半强迫性质使得有人不满。
“打什么打,干脆让给他们好了。反正日子不是照样过。”
“你这么厉害,那你去和那些将军说。”旁边人听见了,笑话他。
那人就噤声不敢言了。
梁月庭被关在屋里,对外面发生的动静隐隐有所察觉,焦急难安,可是他现在跟个罪人似的,压根不能出去。
这天,听到院中守军紧急调出的命令,他再也坐不住,一把冲过去拉开门,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一名守军将领看了看他,面色凝重:“局势很危急。梁大夫你安心待在这里,别乱跑,免得误了右将军心神。”
梁月庭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想来他这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当成麻烦,心中有些不乐意。
守军们没空再和他废话,很快就离开了院子。
他一个人怔在原地,低头看着锁住双手的镣铐,突然向院门外奔出,却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军士拦下。
那两个军士一个没左胳膊,一个没了一只右眼,却是被派来监视他,梁月庭一时不知作何想。
梁月庭道:“我要出去。”
“请别为难我们。”
“我是去救治伤员。”
两个军士互相看一眼,缩回手,沉默地跟着他。
梁月庭本就没打算这次偷偷溜走,一出门询问了安置伤员的地方,便转身赶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哀声嘶嚎萦绕不绝,梁月庭在看到那运送伤员的长队时,心脏寸寸冷却。
有些伤员还没送去救治就已经断了气,抬担架的两个小兵一脸麻木地把尸体丢到特定的地点,和放置伤员的营地隔了条街道。
再抬首时,梁月庭察觉到空中飘起来许多只白色蝴蝶,落近,伸手一接,原来只是白色冥钱。
半个月这么过去了,城中形势越发焦急,粮草也渐渐不足,更别说每天耗损最大的药草和医用物品,先前那些不以为意的城里人也逐渐感到沉重,也许是死亡的马蹄已经濒临面前,众人才恍然发觉,个个人脸色都像打了霜的老树皮。
渐渐的,有人自觉拿出存粮救济,倒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而身为守军将领的王银蛾等人则更加寝食难安,基本上都在各大城门上扎根了,要不就是在和其他军将商讨作战计划,实在困了,找个角落睡了。
至于,攻打欢喜城的敌军也不好受,近些日子作战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之势。
恰逢此时,王银蛾已收到岐王密信。王银蛾看罢,叹了一声:“岐王吩咐我们死守,等待杨将军举兵支援。”
吴阿壮怪道:“浣江那边战事已经结束了?”
“差不多。”王银蛾摇摇头,向他们解释,“岐王和南广王互通信件,决定先暂且放下浣江,攻打梁都。南广王已率师从东部城镇一路向北攻向梁都。欢喜城身为我方后备重镇,自然要死守。”
众副官听罢,脸色一阵凝重。
会议散后,王银蛾和江副官一起回衙门,路经那支运送伤员的队伍,两人皆沉默。
突然,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嘶声大喊:“梁大夫,你快来!这人要不行了——”
紧跟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赶向那名伤员。
王银蛾垂下眼睑,心道,梁月庭果然是这种坐不住屁股的烂好人,也罢,随他去。她低声朝随行卫兵吩咐一声,卫兵即刻领命走了。
然后,王银蛾像没看见梁月庭似的,径自转身离开。江副官一脸好奇,可却又不敢拿这事问,生怕惹了王银蛾不快,发配他作苦力。
却说卫兵领王银蛾之命,去了炊事的厨房,腆着脸叫人打包了些饭菜就去找梁月庭。
一路上,她脑子里嗡嗡回响着炊事活计那古怪的语气,气得她伸脚踢走一块碎石。
碎石嗖地弹出老远,撞到木板上反弹回来,总算消停了。
梁月庭正在给一个伤员包扎,听见外面有人喊他,也不紧不慢,等包扎好了,这才到一个水盆里洗把手。
这是王银蛾身边的卫兵。梁月庭眼眸微闪,问道:“请问,你找我有事?”
卫兵把食盒递来,道明来意。
“这里有许多伤员,我怎么能独享呢?”
“这是将军之命,梁大夫你若不从,没关系,小的可要受罚了。至于伤员和其他医官的饭菜,我马上叫人去送来。”
梁月庭这才作罢,等卫兵走后,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碟家常小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成人拳头大的桃子。
这季节哪里还有桃子?想必是她的私藏货。
梁月庭回过神,笑意微敛,转手把桃子送给一个小医官。自这次送饭之后,梁月庭每天都能莫名其妙地收到各种小吃、水果,多是这季节没有的新鲜货,可把其他人看的口水直流,直道羡慕。
梁月庭通常都是把这些水果和小吃都分给伤员和年纪小的医官,自己从不私藏。
有人看得眼红,忍不住在背地里说闲话,无非是梁月庭大夫怎么样吃软饭,王银蛾怎么样藏了好东西不愿意分享之类。
有次,梁月庭正好撞见这人背后说闲话,本来想装作没听见,可是刚走两步又听他诽谤王银蛾,立时调转脚步,回来和这人理论。结果,他竟然没理论过对方,还被那人给恶意地打了一拳。
梁月庭一下子被掼飞出去,砰地摔碎了门板。灰尘扑了他一嘴脸。
那人气焰嚣张,还要过来揍人,被其余吃瓜受惊的听众纷纷拦住。他一把挣开,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骂道:“小白脸,你有本事去告状啊!”
梁月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散架了,死死扣紧地上的积灰。
那人还不觉解气,在那里起哄道:“啊呸!一个臭娘们也能当上将军?要大家浴血奋战,自己却躲在后面私藏好东西!”
忽然,门口响起一道清亮含笑的女声:“你对本将军的职位有异?”
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却见王银蛾披着一身沉重盔甲嗒嗒走进院门,身后跟着一个卫兵而已。
王银蛾轻扫地上的人一眼,转而看向打人的男子,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可真厉害。外面战火纷天,死伤无数,而你们却在这里闹什么狗咬狗,欺负自己人。伤都好了是吧?那就出城杀敌人!”
那人脸色刷地惨白,仍自强撑着道:“那将军您呢?这在这儿儿女情长——”
“梁月庭是我未婚夫婿,我关心一下他怎么了。至于你说的藏私,那可是本将军在几个月前存的一点零嘴,分给他吃有何不妥?儿女情长更是无稽之谈,要不是你们在这里闹事,我何至于被叫过来调解事端。”
王银蛾忽而一笑,“哦,本将知道了,你们是觉得梁月庭的日子过得比你们舒坦是吧?”
那男子立马噤声不语。再看向其他人,也纷纷低头不敢言。
这里面有好些人是受过梁月庭的恩惠,吃了王银蛾专门留给他的零食,到头来却反咬他一口。
王银蛾逡巡一圈,目光冷冽如闪电,恨不得在那些欺负梁月庭的人身上戳万把个洞。
一股暴戾蠢蠢欲动,王银蛾好不容易按耐下,走到梁月庭身旁将他扶起来,可一看见他手腕那儿的红色擦伤,眼神倏然变暗。
王银蛾冷冷一笑,道:“这样吧。你们所有人立刻出城,把城门到护城沟那儿的尸体清理掉。梁月庭,你也一起去。”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梁月庭惊愕地抬头。
王银蛾淡淡地瞥他一眼,反问:“难道你还真要当我的小白脸?”
他一听,当即气愤地扯回自己的胳膊,侧开脸,可惜耳尖有些红。
王银蛾在心里嗤笑一声,转头对其他人冷道:“方才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去,梁月庭都去了,你们岂有不去之理?是好汉,是孬种,自见分晓。”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像拿着一只大棒槌,一下一下狠狠敲击在众人心头。
偏生王银蛾这人心思有些阴坏,还故意吓唬道:“快去,去晚了,一会儿敌军攻来,可不给你们开城门。”
那些人听后,立时打了个寒颤,个个惨白着脸,结伴往城门方向去了。
王银蛾亲自带着梁月庭闪身到城门下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替他松开手铐道:“一会儿,你就跟着他们一起出城搬尸体。”
“你不怕我偷跑掉?”
王银蛾抬首看他,只见他一双眸子清凌凌的,蕴含神性,恍若间二人好像回到当初……
她轻笑一声,退后道:“你要走就走,我总会把你找回来的。”
梁月庭立时攥紧了拳头,可为衣袖遮挡,她没看见,只当他丝毫不在意,心中不由恻然。
王银蛾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打算登上城楼。她背对着梁月庭,目光隐隐作痛,又渐作冷厉。
既然梁月庭是因为放不下风凌霜和师父的死……那就让他什么也不记得好了,大不了从头开始。
城门轰然打开,先前被教训的军士们心慌胆怯地结伴出城,拉斗车的,抬担架的,拿铁锄的,各自忙活起搬尸体的事来。梁月庭也在其中。
这些尸体堆了不知多少天,已经发臭,气味恶心得人人捂嘴干呕。
梁月庭一个不甚跌倒,砸中一具尸体,脸和身子噗呲溅了一片恶臭的水。他当即滚到旁边空地上,大呕特呕,几乎要把苦胆给吐出来。原来那尸体放得太久,已烂成水了。
王银蛾趴在城墙砖上,冷冷看着下面的情景,忽从怀里摸出一只橘子,上下翻滚在手心玩。
她突然想起什么,大手一挥,变出一筐橘子,然后叫卫兵给这片城墙上的将士们分下去。
什么叫她小气,不肯和别人分好东西?本就是她自个儿存下的零食,量也不多,她乐意给谁就给谁。
王银蛾想着,把橘子剥了皮,将皮狠狠扔向尸堆中活动的一人。橘子皮一下子砸中了,她立时哈哈笑起来。
梁月庭将那橘子皮从头顶摘下,想了想,没扔而是捂住口鼻继续搬尸体,看来神仙也受不了这种苦活。
不过,他怎么不用仙法?王银蛾明明记得自己解开了他的禁锢,按理说这会儿他能使出仙法,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窘迫境况。
她脸上的笑渐渐收敛。
正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哨声盘旋而起,是敌军来袭。负责这边城门的将领粗声催促:“速速回城!”
那些军士们手忙脚乱地往回跑,甚者直接将斗车给丢下了。梁月庭也在往回跑,不想,为身后几人猛烈推搡之下竟然跌倒了,人群踩着他身子逃走。
他嘶声倒抽一声冷气,方坐起,城门已然砰然关闭。
梁月庭面色怔了半响,头渐渐低垂下去,仿佛已认命似的。
城楼上的守兵看见他,不由倒吸口冷气,斜眼去瞧王银蛾的神色。
这时候,护城桥已吊了上来,敌军在烟尘滚滚中杀来。
“右将军,要不要开城门放他进来?”一副官讨好地问道。
王银蛾淡淡地扫去一眼,目如冷电,吓得副官当即赔礼认错。
“满城性命岂可儿戏?”她语气微顿,“我亲自去。”
话落,她人已不见影子。
众军士四下寻找,却见她已来到城外和那跪在城门外的狼狈人影说着什么。
先头那个说错话的副官低声叹道:“会仙法可真好,这样不用看着心中重要之人死在面前。”
然而,卫兵却瞧他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王银蛾半蹲下来,向他伸出手:“和我走。”
梁月庭没有动作。
这次,王银蛾不再给他选择的机会,直接抓住他的胳膊,身形一闪来到城楼上。
“唤军医来,给他看看脚踝。”
卫兵领命奔去。
王银蛾将他抱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这儿不会受箭矢和火石威胁,免得他腿脚不便逃不开。随后又给他施了洁净咒,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条毛毯递给他,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城楼上已经进入战备警戒的状态,军士们来来往往发出咚咚的声响,压抑凝重的气氛化作一双强健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呼吸。
梁月庭虽躲在安全的角落里,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将死的威胁里呼吸。
他扣紧双膝,听着心脏砰砰直跳,一种天性上的恐慌从骨节间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想他一个神仙,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即便降妖除魔遇到濒死危险也不曾害怕,如今却在一场战争的某个安全角落里感受真切的害怕。
为什么?他究竟怕的是生生死死,还是己身的无能为力,只能如蝼蚁般苟延残喘。
梁月庭一时陷入迷障。
外界响起了攻城的喧嚣声音,嘶喊声、怒骂声……如洪流冲击着城门。他感觉这座城连同天地都要崩塌了。
这次攻城来的格外气势汹汹,和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王银蛾在城楼剧烈的颠簸中死死攀住城墙的砖石,突然像是嗅到一丝生机,她眉梢眼角溢出笑,大喊大叫:“守住城门!”
“他们要不行了!守住后,咱们反杀!”她神情犹若癫狂,然而那阵激情像把火,齐齐点燃了守城军士的心情。
日头已西斜,过的一会儿,沉入山头。天边云如火烧,映染了城楼上下的军士通红兴奋的脸庞。
眼见敌军攻势骤然式微,王银蛾大喜,挥手放出三道黄色风幡。刹那间,狂风大作,直吹得敌军睁不开眼,队伍逐渐散乱。
“吴阿壮速去出兵!”
一声令下,城门轰然大开,浩浩荡荡的骑兵冲杀出城,如同饿兽般,肆虐扫荡,将敌军冲得如一盘散沙,再一个个吞噬殆尽。
整个天地都要陷落了。
不知多久后,梁月庭被一声轰然巨响震醒,他昏昏噩噩地抬首,见天幕已然幽蓝,寒星点点。
他急忙起身去探情况,突然惊觉自己的脚踝已被人扭正包扎起来。他心中一时复杂。
城楼上的守兵面容威严肃正,另有一些士兵正在城楼上接送伤员和清理箭矢,此外,一些劳动男子正在军士监督下修补城墙。一切井然有序,不像是失守的样子。
梁月庭拦住一军士问:“大哥,战争已打完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军士早对梁月庭有所耳闻,知道王银蛾对他的重视程度,便恭敬答道:“守城一战已结束,慕光将军率领军队反击去了。”
梁月庭怔怔道声谢,忽而侧首,望向远处静寂的山林。那片神秘的青蓝中隐约升起一点火光,渐渐变大了。
欢喜城一战,可谓是赢得漂亮。王银蛾等一众将领可算拼尽全力,既守住了欢喜城,同时又把李飞将军的势力重创一遍。
此消息传入岐王耳中,还得了一番毫不掩饰的夸赞。
不多久,等欢喜城稍微安定下来,岐王便传令要她和吴阿壮领兵马过来,准备是要大进攻了。
恰好这时候,运送物资的部队到了欢喜城,王银蛾与那位将领接头,转而接手亲自扣押这批物资去往梁都外的营地。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梁月庭,但他估计心里要乐开花了。
王银蛾如是想,却发现她走已到梁月庭住的小院外,不由得停下来,看了会儿匾额上书的大字,转身就走了。
她走后,院门后面走出一道修长人影,赫然是梁月庭。他望着院外许久,转身进了屋。
彼时,阳光融融,却是面子功夫,看着温暖实则冰冷。
翌日,王银蛾和吴阿壮率师直出欢喜城东大门,路经遍野尸体,西风萧瑟中,竟有一种大势将定的沉淀感。
突然,王银蛾挥手叫停队伍,却亲自跳下战马,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
随行将领警惕地跟上,却在看见她手里握的东西后面色一怔,嘴唇无声嗫嚅。
一只小小的红色拨浪鼓攥在她掌心,鼓两面绘画着顽皮踢球的小孩,生动活泼,但色的油漆有些剥落,像是放久了,或是拨浪鼓的主人时不时把玩磨损的厉害。
王银蛾单膝半蹲在地,手上拿着这么一只拨浪鼓,眼神良久地注视着鼓面,忽而孩子气地转了转鼓柄,那拨浪鼓就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她把拨浪鼓收进怀里,起身,重新上马。
队伍再度启程。
吴阿壮默然看着这一切,谁又和他不是一样呢?
这波浪鼓的主人想必早就战死了,被王银蛾捡去也算是一条归宿。
出城十几里,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没有遍野尸体和干涸血泊,整个军队都像刚活过来一样,大口喘着新鲜空气。
一日功夫,军队已抵达梁都外的营地。王银蛾和吴阿壮结伴去拜见岐王,谈论片刻,领了各自任务退下。
临走前,吴阿壮忽叫住她:“王银蛾。”
“我叫王慕光。”
吴阿壮忽然拘谨起来,左右看看,低头跺脚。眼见王银蛾就要不耐烦地要走,他急忙坦露心声道:“我心悦你。”
虽早有预料,可是冷不防被他说出来,王银蛾还是一怔。她转头看来,眸色融融,像一汪阳光下的深潭,看着温柔,却是幽深冷寂。
她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吴阿壮面上一阵失措,脸颊红了一红,又鼓足勇气:“你真是认定了梁月庭那人?不肯给我一点机会,我不觉得,在当情人方面我比他差——”
王银蛾忽地轻笑,道:“吴阿壮,你知不知道感情有先来后到之分?”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道理。”
“有些人先前爱得太浓烈,后来再也给不了那份爱,哪怕对方值得拥有。”
王银蛾轻声细语,脑子里突然浮现起那日柳树精同她说的话。
他说吴阿壮是自己的正缘,不错,假若没有梁月庭,她没准会选吴阿壮这个人。可是既然她遇见了梁月庭,发生了一段情,要她抽身而出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永远保持理智?
王银蛾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看起来很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可是她那张丰润的红唇一张,却吐出的是毒刺和獠牙,一不小心就会让人丧命其中。
吴阿壮抿紧唇,心中有种预感,但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却听王银蛾淡道:“我遇见你,真正了解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从来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摆脱困苦的命运,为了往上爬,所以她一定会牢牢咬紧梁月庭这个神仙,决不会去多看旁人一眼。
从前的吴阿壮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如今的吴阿壮也给不了,他拥有的,王银蛾也同样拥有。
至于情,她早已尝过,已没了当初懵懂好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