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庭,一群宫婢太监拦住众贵族的马车队伍,再往里就要步行了。
王银蛾恭敬地跟随岐王身后,和人流汇集。在一众乌泱泱的人头中,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俞淞,他正在睢国使团中,和旁人低声说笑着。
那股气定神闲的神态使他脸庞微微陌生起来。王银蛾记忆里的少年,是个沉默内敛,脾气暴躁的孩子。
可惜人终究会变,谁能例外?
落座,王银蛾垂头看向案几上琳琅满目似的果盘、精致糕点和古朴厚重的青铜酒盏,但这一次她再没了初入宫闱时的惊艳喜悦,什么都变得稀疏平常。
“圣上驾道!”一声尖细阴柔的嗓子嚷道,扯得高高,真教人担心下一刻会如风筝断了线,飞走。
皇帝来了。
平日里那些德高望重、声威显赫的人纷纷屈礼道贺,脸上堆起笑,王银蛾跟着他们的动作照做,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妥。
但她依稀记得,最初要她向人行拜礼时,她骨子里有股东西不停地沸腾,有股战意要将她淹没。
现在,王银蛾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觥筹交错间,笙箫涛涛阵阵,随那舞女的水袖一出一收摄走人的心神。
众人怀着各自的目的,在宴上笑语宴宴,推波助澜。王银蛾听见有人问:“岐王殿下,听说近有许多流民往乌陵领地逃亡,可是让人头疼。”
岐王道:“有那么些流民听信了谣言,以为乌陵好。可是乌陵西面的蛮族势力最近蠢蠢欲动,当地百姓也很是头疼。”
诸如此类。
一会儿众人聊起文王和平王间的那场战事,文王借着南广王出兵侥幸赢了平王,两个人因此落了很深的嫌隙,到宴上也不说话。见了对方,更是恨不得拔剑将其戳死。
王银蛾一面喝着闷酒,一面默默观察众人,也任这些人打量自己。
他们的眼神透出几丝惊讶,随又一阵茫然,是觉得她和某个人很像吧 。
当年诈死之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内情,那老皇帝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瞥见岐王身后的王银蛾时,除了一丝惊讶,也就了然放过此事。
王银蛾本以为,自己光明正大地出来,兴许会惹祸。如今看,是她太高看自己了。没有人会为自己利益之外的人事关心 。
宴会上,当年的沈臣相已经老态龙钟,不再意气风发,可那双精明的眼神依然让人不敢小觑。他现在是太师,虽退下一线,可也是在幕后谋划的人物。众人都不敢轻视他。
王银蛾轻轻挪开视线,看向高座上那明黄衣袍的人,面色浮白发青,俨然是久病缠身,不日要亡之相 。
他斜倚在座上,似在闭目小憩,两个宫婢在后头给他扇风,神色自若。而那些王侯大臣使者则在下面窃窃私语,老皇帝也不禁止,也不搭腔,似觉得开口说话也废力。
忽而,他伸出手挥了一挥,歌舞停下,笙箫皆默。
众臣抬首,等候他发落。
“朕累得很,把流程走一走了,你们随意。”
众臣只是这般答:“愿吾王龙体康健。”
担任司仪的官员上前,道:“那么,现在进入献礼的环节。有请南广王。寿礼九色鹿一只、血琥泊两尊……”
王银蛾看得暗暗咋舌,这些宝贝可是寻常难见,纵是她在梁月庭那儿也没怎么见过这些宝贝。不过,梁月庭是仙家人,对这种无甚功效只有观赏价值的东西也向来不在意。
等到岐王上去,司仪突然凝住了声音,半响,吐出五个字:“万年太岁。”
一众王公贵族倒抽凉气。
王银蛾抬眼瞧去,托盘上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通体红艳艳的太岁。传言,太岁入药,可使人延年益寿。
老皇帝睁大了眼缝,摆手叫人把那太岁端上近前,仔细看了看,喜不自胜地拊掌。
“真是我的好女儿,这太岁难得,可见用了很大心思。”
岐王淡淡笑道:“孩儿虽在乌陵,离梁都万里之远,可也时刻不敢忘记父皇的养育之恩。”
她这话说的有情有义,直把老皇帝说的眼眶一红,差点冒出了眼泪 。
之后便是邻国使者上贡,俞淞也跟着上去献礼,为了两国和平说了好一番动听的恭维话。
流程一一下来,老皇帝受不住了,捂嘴咳了两声,就退下宴会。可是这宴会不能中途而废,寓意不好,众王公贵族只得继续坐下赏景赏舞。
岐王见王银蛾索然无味,便道:“你若是待不住,可以四下里逛一逛,等到晚间和陛下用席后,方能回府。”
王银蛾如蒙大赫,忙拱了拱手,从宴会上撤走。
帝王寿宴铺排盛大,附近是御花园,有水榭有楼台,好些同王银蛾一样坐不住的人早就溜到附近,闲谈散心。
王银蛾和那些曾经的旧僚打一照面,各自装作不认识般,虚礼一番,各自走开。她真是再也不要遇到这些人!
不知不觉间,王银蛾竟逛到一处僻静的园子外面,扭头一望,四岔八达的道路绕的人脑袋迷糊,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附近又无宫婢太监,她想寻人问路也没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观赏。大不了她用遁身诀,闪到岐王身边,只怕到时候要吓坏一众王公贵族。
王银蛾脑袋里浮现出那个场景,立时吃吃笑起来。
等她笑完,一阵悠远落寞的诵经声飘忽过来,钻进耳里,引得她一阵心痛。
怎么回事?
王银蛾寻声找去,找到一座破败荒芜的宫院门外。经声还在继续,王银蛾心想这估计是冷宫,诵经的人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或是宫婢。
她四下张望下,悄无声息地钻进院子,踮着猫步靠近正堂。
里面是个白衣妃嫔,背影孤寂清瘦,乌发团髻,斜插一支素木簪。
王银蛾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迅速翻上屋梁。
堂屋里传来窸窣的动静,很快轻碎的脚步声响起,白衣女子出来,立在屋檐下。风一阵吹,她咳嗽一声,轻唤道:“阿雯。”
侧屋的门开了,一个衣服洗的干净且褪色的婢子匆匆跑出来,扶住女子,语带责怪。
“娘娘,不是说身体不适,少出来走动。晚间外面风大。”
“我没事。”她笑道,“总待在屋里,容易憋的闷。”
王银蛾无声捏紧梁木,一时心口复杂,好像被人用力扯出很多风化的木屑来。
那感觉真是怪异至极,王银蛾不敢再多待,只无声无息地掠离了院子。
那人是沈微经,是她曾经的故人。
沈微微走到院子里,裹紧了身上披风,望望外面碧洗般的天空,目光悠远。忽道:“今日是陛下寿宴吧?爹爹也许会来。”
王银蛾到路上抓住一个宫婢问了路,匆匆赶回宴席,心脏还一阵后怕。
她刚坐回位置上,头顶响起俞淞的声音:“俞某见过岐王殿下。”
岐王惊讶的声音道:“幸会,难为睢国使者亲自过来。”
王银蛾抬首看去,他朝自己挑眉笑了笑,随又对岐王道:“其实这次俞某还身负要务,需拜见贵国天子,希望能请岐王替俞某引荐。”
岐王问道:“为何请我引荐?”
俞淞笑道:“常言道,女儿是父母的贴心棉袄,某见贵天子身体抱恙,妄恐无礼打扰。”
“冒昧相问,贵国是有何事要寻父皇?”
她二人说话声压得低,好在王银蛾挨得近,把两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其余人早在俞淞过来敬酒,就已竖着耳朵想偷听,可惜笙箫舞乐吵闹,毫无所得。那边,文王已坐立不住,大声喊道:“三妹,你同使者说些什么话?可否让我们听听?”
他这番动作可谓无礼至极,狂妄至极,可在场其他人都没人反驳他。有这个傻子出头,正合他们心意,他们到底要看看这岐王和使者谋划什么。
场面一时凝固住。
突然,岐王起身笑道:“俞使者有要事求见陛下,请我做个引荐,二哥,你要是好奇内情就同我们一起去。”
言罢,岐王做出个请的手势:“俞使者,请。”
王银蛾看着俞淞和岐王以及凑热闹的几个王爷浩浩荡荡往老皇帝休息的水榭赶去,心下有几许琢磨。
刚才俞淞谈及,两国交接地界有个叫蜚睐县的地方,那里在一月前发生了特大地震,且一直持续了近半月。
自两国史书记载,蜚睐县附近几乎没发生过地震,因此这次地震造成了特大伤亡和损失,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俞淞这次来,就是受睢国君主之命,想要和大晋朝谋划一下合作治理这块蜚睐县的事。
蜚睐县虽说是县城,可是却有大半个州的面积,东边三镇是睢国地界,西边四镇则是大晋朝地界,治辖混乱。
几个王爷一走,宴会上其他人都有些索然无味,或喝着闷酒,或低首把玩着物件,或是频频四顾,颇似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等到晚宴开席,老皇帝领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赶回来,入座。
王银蛾暗中打量诸人神色,只看他们各自表情淡淡,瞧不出端倪,只好安下心思等回去后岐王是怎么个说法。
岐王入座,头不偏移道:“王慕光。”
“在。”
“我们在这儿也待了些日子,本王有些迫切地想念乌陵的擂茶。”
王银蛾是个人精,想了想答道:“卑职知道。听说再过两天,梁都要降温下雪。我今日回去就叫人把马草喂饱了,明早辰时走,可否?”
岐王点头:“也好。免得到时候,路滑不好行走。”
王银蛾答应下,心脏却碰碰直跳。岐王这么着急催着走,恐怕很快要有大事要发生。
这样想着,王银蛾忍不住瞥一眼上座的帝王,也许是他大劫将到,也许又是别的事。但她想问蜚睐县之事的心思却是彻底歇了,风雪将至,岂是人力能阻?
席宴上大家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等到散席,已是戌时三刻了。皇宫大门早已紧闭,这会儿众宾客相互扶持着,结伴往宫大门走。
沿路宫墙上的灯已点亮了,一排排的,灯中白光倾洒在大理石砖铺的主道上,如同河面氤氲。王银蛾跟随岐王左右,如在水上乘舟,穿雾探行。
王银蛾的心染上一丝凉意。
岐王在宴会上饮了许多酒,双颊泛红,刚下马车一阵踉跄。
王府里等候多时的宛郎冲出来,一把将岐王拉过去,搀扶靠在他胸膛上。
“怎么去了那么久?这么晚才回来,还喝成这个样子?”宛郎语气责怪,似是在质问王银蛾职责不利。
王银蛾有些无辜,人家都是敬岐王酒,难不成让她横插一脚去挡酒?这种损坏身体的事她可不干。
可宛郎是岐王的夫郎,向来脾气如此,王银蛾可不敢得罪他,只得诺诺点头,当作耳旁风。
宛郎抱紧岐王,俊朗的面上有几许担忧。只见他把一张稍厚的绯色披风给她穿上,一面招手让属下人各忙各的,一面已搀扶着岐王进王府大门,动作间竟有一些保护的意味。
到乌陵不久,王银蛾就见过这位宛郎,他是岐王的夫君之一。
王银蛾先前还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吃软饭的,后来从同僚那里听说了他和岐王的事,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慨。
她只知道宛郎没有名字,是岐王从战场上捡来的,后来就成了岐王的夫郎,被岐王的正室所害失去过一条腿。
若是不说出来,想必没人猜的出他丢过一条腿,毕竟他走路健步如飞稳当得很。
王银蛾回过神,让下面人牵来一匹马,径自挎上去,马鞭一扬,直冲向私营。
经过大半夜忙活,队伍整装待发,王银蛾对吴阿壮吩咐道:“等到卯时,你们接到信号就从这儿出发,从西城门离开。我有点私事,这里就交给你了。”
吴阿壮答应下来,等她骑马走后,忽低声道:“天寒露重,记得添衣。”
当然,这话是不可能让王银蛾听见的。君子非礼勿扰。
王银蛾骑马在城里直奔,差点把路过的打更人给撞倒,对方唾骂一声,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王银蛾一脸悻悻,只好从马身上下来,自己拉着缰绳走。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梁都城里大小街道都挂上了白灯,一片白莹莹,看久了还有几分瘆人。
她走着,忽想起自己并不知道梁月庭住在哪儿,只得掏出玉简,把梁月庭请出来。
梁月庭说到就到,一个遁身诀闪到她面前,身上还穿着一袭单薄的青衣,乌发披在背后。
王银蛾轻蹙眉,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件披风给他围上,梁月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像一条得了骨头的狗,只差甩尾巴了。
“银蛾,你怎么在这儿,还没有休息?你不是去宫中赴宴了吗?”他看看四周,上前牵住她手,疑惑道。
王银蛾任他牵手,解释道:“岐王派我做事,这时候才忙完。”
“真是辛苦——那你还不休息去?”
王银蛾轻声道:“月庭。”
抓在手腕的那只手突然缩紧,像蟒蛇缠住面前的猎物一样,死也不肯放手。
王银蛾盯着那只青筋凸起的大手,感觉体内血液都在紧张地倒流,直往脑子里灌。
梁月庭颤声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不连名带姓地叫我。”
王银蛾笑了笑:“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他偏过头看来,眼神无辜。
王银蛾犹豫半响,低喃道:“我明日一早就要和岐王回乌陵,恐怕不能陪你在梁都多待一会儿了。”
梁月庭微微松开手。
半响,他道:“那我跟你一块去。”
“月庭,你和我同回乌陵恐怕不适合。要不你和师父他们在梁都多玩几天吧?”说完,王银蛾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安慰的话倒不如没有。
果然,梁月庭的眼神更落寞了。平常明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如同深穴,凝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的影子吸进去。
突然,他彻底放开手。
王银蛾一阵睫毛轻颤,心口微微发冷。
正当她嗫嚅嘴唇要说什么,下一刻,梁月庭已扑上来把她搂紧在怀里。
一只大手把她脑袋按在宽厚温暖的胸膛上,淡淡的忍冬气息扑面而来,她如醉生梦死,意识一时迷乱。
“梁月庭,你要憋死我吗?”她忍不住吐槽。
“那也挺好。你永远只待在我身边。”
王银蛾讪笑了下,急忙挣脱。
她跳出几步远,愣了下,似乎在为这么容易挣脱而感到难以相信。抬首一看,梁月庭正低头无奈地看向自己,眼神溶溶。
原来梁月庭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张声势,吓唬她的。
王银蛾听他笑着说:“所以你晚上不睡觉,就是跑来补偿我的,对吗?”
王银蛾轻笑一声,答应道:“是啊!”
虽然事实不是这样,但只要能哄他开心,骗一骗人应该也没关系。
王银蛾凑上前,趁他懵神之际,踮脚挂到他脖颈上,朝一片殷红吻了上去。
她从来不是会苛待自己的人,生活上是这般,在感情上也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想亲他当然要立马去亲,要去亲个痛快,她才不管那些贤良淑德、矜持娇羞!
反正梁月庭迟早是她的人。王银蛾理所当然地这样想。
两个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到街上拥吻,竟也不觉得冷,脸颊两面都红透了。
王银蛾靠在他胸膛上,神色有一丝餍足后的慵懒,手指把玩着他垂落在胸前的乌发。
她嘟囔一声道:“咦,月庭。你知道这梁都城里怎么沿街挂满了白灯,搞得像是葬礼似的。”
梁月庭道:“我也不清楚。自我入城后,城里就是这般模样。”
说罢,他把身上宽大的披风扯了扯,又搂紧王银蛾。
“你何时走?外面冷,要是时间充裕,你先去我那儿吧。”
“卯时。”
“还有一个时辰,你可以眯会儿觉,我叫你。”
谁料,王银蛾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梁月庭无奈叹道:“你真是个夜猫子。”
此刻,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一轮明月皎洁无暇,悬在街旁人家屋角上,像极了一颗明珠般的灯笼。
突然,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狗吠,紧跟着一阵冷风呼呼地卷来,街旁的白灯笼霎时熄灭。
视野骤然一暗,王银蛾还沉浸在小女儿情绪中,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梁月庭拉到了身后。
他声线紧绷,道:“有邪气。银蛾,我得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王银蛾已回过神,警惕地看了四周一圈。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城中某个方向直奔,这股浓郁的邪气就来自那里。
所经之处,灯笼全已熄灭,等两人将要赶到邪气源头之际,熄灭的灯笼竟又点亮了,发得却是红光。
梁月庭比她快一步,当先掠了过去,和黑暗里一人交起手来。他二人直打的城墙上,却丝毫没惊动守城巡逻的士兵。
听得桄榔一声响,似有个东西掉到地上。王银蛾眼珠子一转,掉头偷偷靠近,把那东西捡起来。
一只金丝镶嵌的匣子,打开一看,里头竟是白日里岐王献礼的那只太岁。王银蛾心惊肉跳,忙把匣子合上,眼前似还浮现着太岁那红艳艳的模样。
与梁月庭打斗之人瞧见那抹一闪而逝的红光,立即知道太岁落入王银蛾手中,当下大叫道:“把东西还回来!”
梁月庭趁机破他薄弱处,那人不得不避让开,“刺啦”一声右肩衣袖破开了。
那人穿着灰蓝色长袍,戴着一只无脸面具,向后退去几步,突然纵跃向王银蛾而来。
王银蛾早把太岁塞进乾坤袋里,这时,轻轻向后一跃,躲开他刺来的一剑。
“你不用找了,太岁已被我拿入乾坤袋中。这太岁是献给皇帝之物,怎会落到你手中?”
王银蛾这一声直把那人问傻在原地。
另外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太岁?”
梁月庭跃至王银蛾身边,手持忘情,俨然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面具人警惕地看了眼梁月庭,低道:“把太岁还回来,这是陛下交给我办的事。”
“师弟,陛下交给你办的何事?”黑暗里走出一道修长人影,丰神俊朗,莲冠道袍,众人当场愣在原地。
“师父。”
王银蛾低叫一声,却看王清源对他们微微颔首,径直走向面具人身旁,冷道:“师弟,你究竟在帮人间帝王做什么事?师父这次急令召我找你,就是要调查你下山后的动向。”
面具人哈哈笑了两声,突然扒下面具,一张清瘦的老脸暴露出来。
王银蛾微惊,这人看上去已有七十几岁,却是王清源的师弟。她转念一想,可王清源也有几百岁了。
此人冷笑一声,目光缓缓扫过王清源、王银蛾到梁月庭,沉声道:“我受陛下所托,帮其延年益寿。你们不要阻拦。”
王清源听罢,脸上浮起一丝怒容:“人之寿命有限,一切在命数中,你用歪魔邪道的法子帮其延年益寿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有,这城里的白灯都是你暗中所为?”
“是,不错。这是摄魂灯,利用梁都得天独厚的天然阵法,把城里百姓的精魂吸收一二就可使人延寿。至于好处?我不过百来岁,却已衰老至此,大限将至,而我无能为力,你叫我怎么甘心?”
“生死皆有命,你何必逆天而行,枉害无辜?”
“我一生修道,本就是为了来日得成大业,飞升成仙。修道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我有错吗?”
王清源看着自己这个神色癫狂的师弟,简直无法理喻。可是又一想,他修道不也是为了飞升吗?
偏这时,师弟又恨恨地看他道:“我不像师兄师父你们,天资聪颖,缘深福厚。我日以夜继地修炼,到头来还只是同辈弟子中的末尾,到现在连差许多辈分的后辈都超过我了。”
他这番话可谓情深恨重,字字泣血,直把另外三人说的沉默。
王银蛾忽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再看这人时,竟也不觉得多讨厌了。她道:“但你这样做,也成不了仙。”
师弟看她一眼,道:“当我日日对镜自照,看着年老色衰却无任何办法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可能修道成仙了。”
“为了一朝执念,这样做值得吗?”
“飞升成仙不是一种执念吗?天下万事,只要有挂牵皆是执念。有的人放得下,成仙成圣,有的人放不下,成魔成人。师兄,我是个俗人。”
他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好像受尽苦楚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个旁观的人。像他这种聪明人怎么看不透,怎么为执念所挟持作害?
三人心中一阵复杂。
空气一时颇沉寂。
王银蛾轻叹,她又何尝不是个俗人,在这浑水里搅来搅去。
王清源仍然不忍,想劝一劝他:“如今回头还来得及,你随我回崂山去见师父。”
“来不及了,师兄,人一旦踏出这步就再无回头之路,我也不愿回头!”
“你为何这般执拗?”
“今日一切我早有预料,当师兄受师父命令来梁都找我之时,我就已经知道,这次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可纵我失败又如何?我也不愿回去面对师父——
师兄,我知道你有斩缘剑,你替我向师父告声谢,今日就带着我的尸首回去吧。”说毕,他闭上眼,脸色是一种视死如归。
王银蛾嗫嚅了下嘴唇,听到一声簌的声响,扭头看去,一把古朴威严的青铜剑出现在王清源手中。
他把剑举起来,直指向自己的师弟,那只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晦暗的天色里,王银蛾只看见一抹水光从他眼角冒出,反射出几缕月光后,又无声收了回去。王清源的眼有些红。
“你是我师弟,我们就以同门比试结束。我会向师父老人家说明你的情况。”
那人粲然一笑,也抽出自己的佩剑来。
王银蛾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
她把太岁拿出来交给梁月庭,叮嘱道:“月庭,他们在这里打恐会惊扰附近百姓,你能不能设个结界?还有,这太岁我不知如何处理,你待会儿和王清源商议吧。我得走了。”
梁月庭应道,忽牵住她手,又松开。只道:“天寒露重,记得添衣。保重。”
王银蛾回身笑道:“你也是。”
随后她身影钻进冗长昏暗的街道中,像鱼游回水草密布的深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