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望还能撑半章左右,便真的只有半章。
没有留给辰绡更多的推理时间,望已经陷入昏睡,屏蔽天机的能力消失。
但这个时间够了。
辰绡笑了下,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释然,仿佛百岁无疾而终的老人,又仿佛缠绵病榻却被父母哄着无碍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啊。”
现在的望是天道安排的虚影,还是某代辰绡的延续,不得而知。
但即使是某代辰绡的延续,也无所谓了,因为那一代辰绡肯定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下一代辰绡消耗殆尽。
如果中间辰绡的“传承”关系断了,那么望就一定是虚影了,不过望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元淇菡刚才说,这次朔望一境的结局里,世界毁灭后涂桑和朔重逢了。
那么至少,无论如何,他们成功改变了涂桑在世界终末,与世界一同消逝的命运。
作为成功的轮回者,元淇菡或许也能保住朔望二境的涂桑。
这就够了。
至于辰绡自己……辰绡并不在意:他知道了太多东西,望又在竭力中沉睡,无法保护他或替他储存记忆。
那么结局不言而喻。
但神罚却并未降临。
元淇菡拄着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望已经消失了,大概是转移到了辰绡的左眼上。
辰绡仿佛被宣判了死刑,却在法场听到“刀下留人”的犯人。
算不上劫后余生,而是……疲惫。
在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突然被打乱计划——哪怕打乱计划意味着活命,也很难称为惊喜。
“总不至于,还有反转。”辰绡已经完全看不透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了。
自从元淇菡来到这个世界,辰绡问道人的目光便陷在了迷雾里。
原本既定的终局有了转变的同时,也披上了层层的厚纱,纱布下是刺刀还是玫瑰,揭幕前无人知晓。
包括眼前老神在在的元淇菡。
元淇菡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经历了三千个世界,只成功救下了师兄一次,就是上一次。”
“并且若我所料不差,先前的无数个辰绡,无数个元淇菡,应该是都没成功过。”
“当然我说的成功不是拯救世界,而是拯救师兄。”
“如果论拯救世界的话,那……总之,经历了六千个洪荒时,我早就放弃了类似的幻想。”
辰绡还是处于等死但死亡迟迟不来的无奈中。
听到元淇菡的话,辰绡也只是淡淡问道:“还剩几章?”
元淇菡耸肩,“七章。”
元淇菡突然问道:“你不好奇每次世界都是如何毁灭的吗?”
辰绡道:“能说的话,你早就说了,那些避开不谈的东西,多半就是要么不能说,要么说了也没用的。”
元淇菡来之后提供的大量信息繁杂且时间线混乱,重要的不重要的都排列在一起,等候观者自行挑选。
有些地方明明该提到的信息,却不提,有些地方则是提了一堆没必要的信息。
世界为什么、怎么样毁灭,没说;
拯救世界、拯救涂桑的方法与尝试,没说;
还有一直提到的望,每次开个头就又讲别的事情,从头到尾就没讲明白过。
神明随随便便就能被夺舍?神明作为轮回者什么都不做,每一世就任由辰绡在祂魂魄上留下伤痕?
诛神之战也是云里雾里,似乎起因经过结果都有了,但又似乎只说了个框架。
总之,一塌糊涂。
元淇菡问:“听歌吗?”
辰绡沉默半晌,点头。
虽然不知道元淇菡又要耍什么花样,但都到现在了,让她如何耍也没什么了。
“且叫这糊涂世上再多桩糊涂缘,让那糊涂人多尝几分糊涂酒,再读几篇糊涂史,复骂几句糊涂词。
糊涂啊糊涂,好个糊涂,哪有什么朔望,都是糊涂!
糊涂中的糊涂,不过是个糊涂仙踏了糊涂道,失了糊涂爱,又流了几滴糊涂泪。
复道至此,复听至此。
述者糊涂,写者糊涂,听者糊涂,观者糊涂。
难得糊涂啊!哈哈。
还欲再听?好呵,且听我献个美,为你呈一首糊涂谣。
且听好了:天道是个大糊涂蛋,哈哈哈哈。
这歌谣可还动听?
我再给你唱一遍:天道是个大糊涂蛋!哈哈哈哈哈。”
一曲罢。
辰绡真诚地夸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元淇菡嘴角一抽,“我知道这是讽诗,行了,我又不是真成了元淇菡那个文盲。”
好家伙,既说反语讽刺她唱歌难听,又借着原诗讽刺了一把僭越。
花敬定目无朝廷,僭用天子之乐,于江湖之远闻庙堂之曲;
而她元淇菡,啧。
元淇菡摇摇头,“你觉得我僭越天道吗?”
辰绡道:“再接再厉。”
元淇菡道:“顺带一提,别嫌弃我唱歌难听,毕竟归根结底,五音不全的是你。”
辰绡默然。
神罚依旧未曾降临,甚至连辰绡经常经历的缺胳膊少腿,也迟迟没有找上门——虽然右眼依旧是个血窟窿就是了。
元淇菡打量辰绡的神色,“猜猜,谁救了你?”
“反正不是你。”
元淇菡不置可否地笑笑。
辰绡道:“不是师兄,就是天道。”
元淇菡继续笑,“你倾向于哪个?”
辰绡说道:“你又何必问呢,你不是元淇菡,我也不是元淇菡。”
言外之意是,既然心里有了答案,就不用再拿这种没有意义的问答,把对话延续下去了。
“你说得对。”元淇菡抬头望天。
“对了,你是还想再试试,还是?”
辰绡没有回答。
“行吧。”元淇菡自顾自起身,拍了拍手,再转过去自己揉脸。
说了这么久话,头又有点歪了,脑子来回乱窜。
她恢复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紧张兮兮的模样,手紧紧攥着琥珀吊坠。
把姿态调整完毕,元淇菡又把嘴巴的针线拆开,重新缝出一个合适的表情,之后便出门了。
看她走的方向,大概率是去找何抒翼。
对了,元淇菡的头……辰绡扶额。
何抒翼应该会对元淇菡感到熟悉的吧,如果何抒翼足够敏锐的话。
毕竟辰绡认得出来——元淇菡把头和身体缝起来的丝线,就是何抒翼的无形灵丝啊。
前面的“元淇菡之死”的章节,大抵是确有其事了。
但是……罢了,疑问太多,眼下这件事还排不上值得思索的队伍。
辰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被耽误了十多章的思绪调整回现实,面对西域屏障即将破碎的现状。
另一边。
何抒翼确实认出了元淇菡脖子上的丝线。
虽然灵丝已然无形,外表上理应看不出来,但何抒翼作为灵丝的主人,至少也能感应到灵丝的存在。
元淇菡依旧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坐在何抒翼的对面。
“我都听辰绡说了,你……你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
何抒翼忍不住去看元淇菡拼接得毫无破绽的脖子,虽然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可能是错觉,但……
尤其元淇菡一开口就是这种话。
不是错觉,师姑或许真的不是原来的师姑了。
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还是……未来?
师姑会被杀死吗?
一瞬间,何抒翼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离奇的想法,没有任何一个能被他接受,却也没有任何一个是完全不可能的空想。
何抒翼下意识握紧了妄道剑,就像元淇菡此刻紧紧攥着琥珀吊坠一样。
看得出来,双方都很紧张。
至少表现出来的都很紧张。
——元淇菡甚至表现得更紧张一些,因为何抒翼至今仍在静水影响下,做不了什么大表情。
何抒翼试探性地唤道:“师姑?”
元淇菡立刻“诶”了一声,还神经质地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眼角通红。
何抒翼连忙去拿帕子,结果手帕上全是血——是之前给辰绡擦拭血迹用的。
于是何抒翼马上换了一个干净的手帕。
结果中途瞥到手帕上的图案,何抒翼便触电一般迅速把手帕收回怀里,妥善放好。
仿佛那块平平无奇的白色绢布,是什么稀世珍宝。
元淇菡眼尖地看到:手帕上分明绣着几片殷红似血的枫叶。
啧啧,小师侄的那点心思啊。
要不是还在演戏,元淇菡大概率会直接笑出来——但现在只好假装悲伤地掩面而泣,遮住一双笑眼。
何抒翼拿出第三块手帕,这回终于没问题了。
元淇菡不客气地接过,擦擦好不容易逼出眼角的几滴泪。
这手帕是纯白的,毫无图案。
和何抒翼现在的发色、脸色倒是如出一辙。
元淇菡完美地保持着瑟缩的姿态,时不时还颤抖着手指去摸脖子上被灵丝连接在一起的部分,又立刻收回。
仿佛心有余悸。
何抒翼没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又拿出了一个手帕。
他现在的感情过于迟钝,元淇菡演戏实在多余。
但元淇菡毕竟还是演下去了。
经历了几次摸脖子的循环假动作,元淇菡攥着琥珀吊坠,急切地看向何抒翼,泪眼朦胧。
“跟我走吧,小师侄,我们一起离开西域好不好?”
何抒翼等候下文,顺便递手帕。
元淇菡眼看着他递过来一个,还打算再拿出一个。
所以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手帕啊。
元淇菡哽咽着,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我知道……你能看出来的,我,我经历了一些事情。”
“小师侄,答应我,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西域,不然……”
说到这里,元淇菡面露恐惧,仓皇地抱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把何抒翼吓了一跳。
元淇菡咬唇,仿佛还想说些什么,身体却颤抖得厉害,甚至于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随后元淇菡迅速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里,让何抒翼只能看到她发抖的背影。
过了很久,元淇菡才用几乎每个字都声嘶力竭的腔调,说道:“会死的,会死的啊!”
说完这句,元淇菡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大力去拽何抒翼的袖子。
她几乎是哀求地说道:“小师侄,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们回伏朔山。”
说话的时候,她头发散乱,挡住了半边脸,金玉首饰掉了一地。
话语哀求,但力气不变,直接把何抒翼拽着拖到了门口,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带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