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小幽回来啦!”
“嗯。”
此盘棋局已定,且待下盘。
涂桑听着千鸣幽絮絮叨叨灭泽的水有多好喝,营养多丰富。小孩子总是这样,遇到一点开心的事就想全世界都陪他一起开心。
“我以为你会长大,”涂桑揉揉千鸣幽的发顶,“看来灭泽也不够吗……”
千鸣幽会因吞噬食物而成长,长到现在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很大一部分是冥河的功劳。
可自那以后,千鸣幽就停止生长了——毕竟涂桑的魂魄对他成长无用,而千鸣幽遇见涂桑后,又没有别的食物来源。
“哥哥,小幽听他们说,还有好大好大一片海,小幽可以吃吗?”
难得开了荤,千鸣幽已经开始期待下一顿美餐了,“小幽把那片海吃完后,一定就可以长大了!”
等长大了,就能和哥哥做一些,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情了吧。千鸣幽的心思完全写在脸上,涂桑也不戳破。
“东域的无际海……你大概吃不到了。”
千鸣幽失望:“诶?为什么?”
涂桑将棋盘指给千鸣幽看:“天道是公平的,你的出现打破了两族的平衡,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
若回回如此,战争就是儿戏了。
“小幽听不懂,也看不懂。不过没东西吃的话……小幽乖,小幽可以忍的。”话虽如此,语气却委屈得不行。
“无际海你不能去。”涂桑说道。
千鸣幽乖巧点头,想钻回棋盘了——被涂桑拉住,“别急着进去睡。”
“哥哥还有吩咐?”千鸣幽重新从棋盘里钻出来。
“小幽。”
“哥哥?”
千鸣幽等着涂桑的后文,可涂桑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再不说话了。
涂桑摇头,示意千鸣幽回棋盘去。
有些事他还是得自己想,总不能指望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
千鸣幽化作黑雾融入棋盘后,涂桑拿出一坛酒,没有酒杯,直接仰头一气喝完了一坛。
被熟悉的酒香包裹,淡淡的醉意。涂桑对棋局内的一切了如指掌,自然也……被迫听到了辰绡等人的对话。
说到底,棋本来就不是涂桑想下就能下,想走就能走的。
说来,那段日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涂桑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记得。太多回忆就像这样,埋在酒里,他放不下这酒,也放不下过去。
那种对话没有意义。涂桑甚至有想过阻挠他们的对话,可阻挠也是很没有意义的一件事。
不过他的人生,本身就没意义。
命中注定的诞生,命中注定的灭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连仅有的例外,都化作了他最讨厌的“命”。
他的道侣。
宓玙,以身合道。
“妄道剑灵可以穿行过文字,却看不清内容。”
“我熟悉的人,可以知道我曾有一位道侣,可以猜测得无限趋近真相。”
“可我的道侣的名字,宓玙,我却只能说予世外之人听,如师父,如你。”
这个“你”,是谁不得而知。
“你,听到了吗?不,看到了吗?”
有人看也罢,无人看也罢。
从头看到现在的,应该有的吧。或中途加入的,只瞄一眼的,会正好看到这一章节吗。
就像灼华那么巧,偏偏踩在了弦涤指定的落叶上,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被控制也罢,机会难得。”
“真不来阻止我吗?道侣。”
酒坛摔落,却不是摔落在地上,而是云上,洇染开一片霞色。看,云也一同喝醉了,何况乎人呢?
此处空间,一如空鞘宗的静水居,天与海倒置,静水在上天空在下。很容易就能猜到,这里是静水的发源地。
无棋之棋,则是涂桑与天道的联系。
涂桑对天道无意,仅是赌一丝概率——宓玙没有魂飞魄散,还会自天道醒来。
有这种可能性吗?涂桑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他和宓玙,归根到底,都是天道的造物。造物能反抗神吗?
答案是,不能。
就像,涂桑在未来的棋盘中,已经全都看到了……
未来,无人生还。
此时棋盘上的白雾和黑雾静止,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开始流动。
等它再次流动,并再次静止后。
人族便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涂桑,亦会失去那几个仅剩的羁绊:
晶莹剔透的琥珀吊坠,将从被整齐划开的脖颈脱落;
恍若樱花盛开的绚丽,会于故乡黯淡地凋亡;
一体二魂者,徒留残破的躯壳;
渴求温情之人,终把自己焚尽。
这是既定的命运,涂桑于此记录,以刚才在云上泼洒的酒渍当作标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天道并非“天地”,它在诞生之始,就将生存的劣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拼命挣扎于饥饿与惶恐。
由此才有了涂桑这类造物。
“这方面不能继续说了吗……呵。”突然一阵强烈的困倦袭来,涂桑打了个哈欠,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散仙怎么会犯困。用脚想都知道,肯定是天道搞的鬼,涂桑心知肚明。
语气不由带了些许嘲讽:“堂堂天道,就这点手段?哪怕随便劈个雷,也比这么处理好吧,当我是什么?”
困倦感愈发强烈,涂桑甚至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坠落到云层中,被云包裹着,沉陷着。
涂桑尝试挣扎,即使明知是徒劳。
“道侣……你当真忍心,看天道这般侮辱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涂桑戾气尽消,只留下了一句很轻的呢喃。
生死不由自主便罢,连清醒和沉睡都不容选择,且是从来如此。
看到一切又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知道。
只有不知道命运,或自称不相信命运的人,又或自欺欺人者,才能坦然地活下去,才能有力气去抗争。
涂桑曾是,现在……却难说了。
在涂桑彻底因天道的干扰溺于梦境之时,棋盘上的黑白雾气再次开始流转,如同后世的太极图——很可惜,目前这个世界尚未有“太极”的概念。
“哥哥……”千鸣幽不知所措地坐在一座荒山上,山很高,好像抬手就能摸到云彩——不过千鸣幽刚才试过了,够不到。
他不知道为何会被传送来这里。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是和这座山一起被传送过来的。
千鸣幽不是第一次往棋盘里钻了,因为害怕自己万一忍不住,又去伤害涂桑,他主动提出,想要一个独立的一进去就能睡着的小空间。
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一直很顺利,除了这次。他大概睡了能有……一秒?
眼睛一闭,进去了,好像撞到什么东西,特别硬。
眼睛一睁,出来了,知道撞到什么了——现在他坐着的这座山。
涂桑不可能失误。
所以……“是不是小幽吃太多了,哥哥不要小幽了……”千鸣幽顿时后悔,早知道他该矜持一点的。
可哥哥不是会计较这种事情的人。千鸣幽没伤心多久,就更伤心了:假如哥哥真能在乎他的食量,该多好。骂也好,打也好,他都会很开心的。
哥哥没有情魄。
这是冥王当初告诉他的,说:“那位大人,以小王的道行,还不足以看清。但您问的喜恶嘛……小王只能告诉您,大人身上有红线缠绕,数量惊人得多。”
那时千鸣幽问:“就像哥哥穿的红衣那样?”
“差不多。并且,更惊人的是,大人身上所有的红线,都是假的。”
千鸣幽至今不懂姻缘所谓何事,他不是不了解,只是永远也学不会。
他吃下了涂桑千世万世的记忆,知道红线数量的来源——几乎每一世,涂桑都有一个伴侣。
可那个伴侣身形是模糊的,连名字都留不下来。千鸣幽只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别的什么都记不住。
此事在千鸣幽个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二。仅次于:哥哥为什么死不了?
千鸣幽追问过冥王,红线是什么,假的红线又意味着什么。
冥王只闭口不答,让千鸣幽有机会去问问月老——千鸣幽后来因此求助过涂桑。
涂桑说:“月老是个有趣的人,遇见你前,我常去找他。他恨我亵渎姻缘,一见到我,便驱使这满身的红线撕裂我的魂魄,比你无情多了。
只是没弄几次,他就哭着说要给我把红线解开,我不让他解,他就哭。可他也解不开,每次好不容易全解开,下一秒又自动缠上了。
后来,他自杀了,归于天地。他以为他死,我就能摆脱红线。可他错了。后来天地又生出一个新的月老,什么都不知道,和前一个一样,先是恨我,后是可怜我,也自杀了。
再后来又有几个月老,都是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局。我怀疑天道用的同一个模板,可以理解,它偷懒不是一次两次了。总之……我不会再去找月老了,希望月老也别找我。”
千鸣幽就彻底断了去找月老问红线的念头,也不愿意直接问涂桑。他本能地觉得,涂桑不会回答,或者回答不了。
毕竟有时涂桑和他聊天,都会有大片大片根本听不清的内容。尤其涂桑边喝酒边说的话,千鸣幽再认真,也很难听清涂桑在说什么。
这件事终究只能止步于好奇。
冥王说过:“您完全不用担心大人讨厌您,真的,大人没有情魄,别说讨厌谁了,喜欢谁都做不到呢。”
“唉,排除讨厌的话,”千鸣幽叹气,“哥哥为什么要把小幽扔到这里呢……想不明白,这里好冷。”
千鸣幽此时就坐在一个雪堆上,他不怕冷,但不妨碍他觉得冷。
他往山下看过,山脚下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离得远一些,却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千鸣幽认得,南域的天上,就在掉这种花。
千鸣幽想再看得远一些,可凭他的能力,很难看到更多了。
他想起,哥哥给过他一个奇怪的装置,说是“望远镜”。
千鸣幽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了。它被折叠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里——哥哥给过他很多很多这种纸片。
虽然大多数是用来放涂桑的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