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宁这才想起他不能光顾着自己绝望,还得哄哄无霁剑。
无霁剑原是裴雨的本命剑,也就是说,辰绡说得这些,都是无霁剑曾亲眼见证过的。
“乖,不怕了。”裴霁宁熟练地把无霁剑解下来哄,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此沙哑的声嗓,实在是第一次听见。
裴霁宁抿唇,努力把声调放得柔和,无霁剑慢慢自己平息了颤抖,小心地在裴霁宁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像是在安慰。
有一滴水落在无霁剑剑身上。
裴霁宁连忙去擦,却越落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裴霁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辰绡举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他双目赤红,满脸泪痕,狼狈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是自己。
辰绡给他递了一只手帕,裴霁宁下意识想道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辰绡简单收了尾:“等裴雨生产时,她修为已经被腹内的孩子吸收殆尽了,却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接下来的,你就都知道了。”
辰绡给裴霁宁多留了几张手帕和药包、茶包,没说用途。
随后,辰绡借口“要去看看孩子”,走出了书室,留给裴霁宁和无霁剑独处的空间。
如同裴霁宁刚才的应激性失语,无霁剑在经历了裴雨的死后,便永久失去了剑灵与主人沟通的能力。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霁剑是不会动的,像是一把毫无灵性的死剑。
是当时自己状态也奇差的裴霁宁,一直不厌其烦地哄着无霁剑。
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为无霁剑擦拭剑身,给它买各式各样的剑鞘,甚至搜罗民间的话本来讲给它听。
看到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但裴霁宁不在乎,哪怕他自己去上吊,都没忘了提前录好那天晚上要给无霁剑讲的话本。
裴霁宁花了五十年时间,无霁剑才重新拥有了一些能简单表达自己情绪的能力。
这也是之前裴霁宁羡慕何抒翼有妄道剑的原因之一。
辰绡自认不怎么会安慰人,与其蹩脚地安慰,还不如让裴霁宁和无霁剑互相取暖。
处在同一片困境下的困兽才更能舔舐好对方的伤口。
无论如何,为裴霁宁讲述真相实在是一件压抑的事情。
辰绡甚至有些庆幸没让元淇菡来,不然高低得把元淇菡放孩子组里。
从书室出来,看到孩子们正在外面玩得开心,何抒翼难免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准确来说,是千鸣幽和妄道剑玩得很开心,至于何抒翼吗……
“黑大壮”身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艰难地攀爬着,正是足足百岁高龄的千鸣幽。
被他爬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在旁边瞬移着呐喊的是一把十三岁的剑。
辰绡没忍住,笑出了声。
“黑大壮”迟疑地朝着他“喵”了一声。
辰绡走过来,好在他没忘了讲述真相前,先找裴霁宁把何抒翼的身体讨要回来。
不然按裴霁宁现在的状态,别说归还身体了,自己不成为尸体就谢天谢地了。
辰绡随手把何抒翼的身体往“黑大壮”上一扔。
只见之前大喊着“我再也不管你了”的妄道剑,犹如一只离弦的箭,“咻”地接住了何抒翼的身体,稳稳驮好。
辰绡说道:“你既然能夺舍影袭蚊,就应该能夺舍回自己的身体,对吧?”
“黑大壮”说道:“喵喵。”
妄道剑也说道:“可之前的交易提到要裴掌门把他弄醒,已经结下因果了。”
辰绡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没和他规定时间。”
妄道剑恍然大悟,赞叹道:“黑还是您黑!”
翻译一下。
妄道剑的意思是:因果已成,裴霁宁弄醒何抒翼会成为一个必然发生的事实,不如等等裴霁宁过来。
辰绡的意思是:事实归事实,没规定具体时间,不如让裴霁宁欠一个人情,等下次何抒翼再遭遇不测时还。
于是何抒翼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了。
妄道剑其实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是何抒翼主动夺舍的影袭蚊。
但自己背上的身躯没多久就醒转,从剑上跳了下来,落在辰绡面前。
而“黑大壮”顿时失去了所有生机,瘫倒在地。
妄道剑更是心下一寒:何抒翼不只是夺舍,而且磨灭了“黑大壮”原有的魂魄。
何抒翼落下,便朝辰绡行礼道:“师叔。”
辰绡颔首,“既然醒了,便说说看你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是。”何抒翼应了,却迟迟没有下文。
千鸣幽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刚才还陪他玩的大黑个突然就死了,于是呆愣愣地拖着“黑大壮”的尸体就去冥府找“小王”了。
现在空间里只剩下何抒翼、辰绡、妄道剑。
后两者无疑都是何抒翼信得过的人。
何抒翼终于还是开口了:“当时我与裴……哥哥分别不久,就陷入了伏朔山的幻境,别无二致。”
辰绡了然,“你看到师兄的幻影了?”
何抒翼点头,又摇摇头,语气多少带些委屈,“师父没理我,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酒,而且……”
辰绡问:“如何?”
何抒翼犹豫许久,才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话:“师父,哭了。”
辰绡许久没说话,久到何抒翼都想出言辩解可能只是幻影时,辰绡问道:“在此之前,影子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话题?”
“有的,”何抒翼回想道,“影子似乎对伏朔山的‘朔’字极其敏感。”
辰绡不自觉抚上自己的右眼,强压住语气,尽量平静地问道:“它们可有提过‘望’?”
“未曾。”
“何抒翼。”辰绡突然唤道。
“在。”
辰绡说道:“把你在幻境里看到的师兄的一切,尽可能详细地说出来,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何抒翼看辰绡严肃的样子,多少是猜出来点,“那不只是幻境?”
辰绡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影袭蚊算算年纪是要比我大的,它的影子说不定真能知道什么秘辛。”
“……”
“怎么不说话了?”辰绡无奈问道。
妄道剑察觉何抒翼情绪不稳,立刻用剑柄戳了戳他:“喂,回神啦。”
辰绡追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何抒翼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起他在幻境里的所见所闻。
幻境里的伏朔山与现在的伏朔山相比,更为凄清寂寥。
没有元淇菡种的各种各样的花树、果树,也没有辰绡布置的晴雨变转的阵法,
就好像……一点没有元淇菡和辰绡生活在这里的痕迹,只有涂桑一人,坐在那棵不变的枫树下,默默饮酒。
辰绡思索:看来是他们拜师之前,应是诛神之战前夕或过去不久。
幻境中,何抒翼有试着走过去,涂桑便抬头看他,露出一个何抒翼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温柔笑意。
涂桑几乎是立刻抛下了酒坛,紧紧抱住了何抒翼,在他脖颈间喃喃道:“道侣,你来了啊。”
“道侣?!”辰绡打断了何抒翼的讲述,无视他脸上可疑的红晕,急切问道:“师兄可有说出他的名字。”
向来稳重自持(相对)的辰绡,此刻仿佛元淇菡附体。
虽然何抒翼看不见,但此时辰绡的耳朵和尾巴骤时竖立,形象生动地演示了何谓“炸毛”。
何抒翼被辰绡的异常状态吓到,连忙回答道:“没有没有,师父只是一直在叫‘道侣’。”
“我怕冒犯师父,被师父抱了一会儿就连忙挣脱了,师父就盯着我的脸看,许久才说‘你不是他’,然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辰绡紧皱眉头,不耐道:“你不用蒙我,师兄已然得道成仙,你如何能挣脱得开?”
不就是被抱了一会儿吗,他又不是元淇菡,没那么小气……
何抒翼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一下,辰绡肉眼可见地脸黑了。
何抒翼说道:“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幻境里的师父没有修为,连练气都没有。”
辰绡道:“只是师兄修为境界过高,你无法查看罢了。平时我们不也看不出师兄的修为?”
何抒翼坚定道:“是真的没有,完全是一个凡人。”
辰绡沉默,没再反驳,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本就难看的脸色雪上加霜。
何抒翼继续他的讲述。
涂桑说出那句“你不是他”后,就回到树下,继续饮酒。
酒坛子在树下堆叠,浓郁的酒香已经不再是享受,而成为了令人作呕的折磨。
何抒翼几次看到涂桑拿酒时,不小心碰到碎落的酒坛碎片,指尖就溢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着。
何抒翼想上前帮忙,但却再也碰不到涂桑,一层未知的屏障将他与涂桑分离。
涂桑低笑一声,忽然摔落了好几个酒坛,只为了在其中找出最锋利的那块碎片——置于脖颈。
何抒翼霎时间全身冰冷,拼命敲打着屏障,想吸引涂桑的注意力。
涂桑恍若未闻,将碎片压在脖颈脆弱的皮肤上,餍足地闭上双眸。
“锵”,碎片掉落在地上。
涂桑微微皱眉,看着双手突然出现的缠绕交错的红线,将手指死死勒紧,没多久就鲜血淋漓。
辰绡说道:“那是‘永罚’。”
何抒翼停下叙述,不解地望着辰绡,这个词听来实在不详。
辰绡解释道:“具体成因我也不清楚,只是知道‘永罚’会在师兄尝试自尽时触发,并且每次都能阻拦师兄做到最后。”
说这话时,辰绡满脸的疲态。
他和元淇菡第一次发现时,心疼得不行,但用尽了办法也无法破除。
也害怕若破除了,等师兄万一再……他和元淇菡是绝对拦不住的。
师兄说“永罚是永生永世的”,那至少……说明师兄也会是永生永世的。
是以,辰绡对“永罚”的情感很复杂,既感谢它无数次留住师兄的性命,也恨它带给师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何抒翼闻言沉默。
良久,辰绡催促何抒翼继续讲下去。
何抒翼迟疑地看向一直不说话但一直在听着的妄道剑。
妄道剑登时炸了:“不是,又有什么少儿不宜的话题非要把我支开?”
何抒翼满脸抱歉地说道:“妄道,听话,接下来的你听着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