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抒翼用灵丝牵引自己的魂魄和难觅剑灵,强行让二者进行交换。
很短的,千分之一秒不到的一瞬间。
足够让何抒翼控制难觅剑,反向君子恨要害部位刺去。
那一剑若成功了,当是极为精彩的一剑。
然而,何抒翼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剑不可能伤到君子恨。但只要碰到君子恨哪怕一下,君子恨就会认输。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点到为止。
把魂魄放入其他地方,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不同于妄道剑与他吵吵闹闹但彼此绝对信任,难觅剑灵心里第一位当然是君子恨,这是千年的交情。
剑道对决,必以杀招结束。
何抒翼一开始就算到——最多在剑尖碰到君子恨那一刻,难觅一定能重新夺回剑的使用权,不惜一切代价。
千岁的剑灵,可不是说笑的。
何抒翼能牵引一瞬,原因一方面是难觅没有防备,另一方面是君子恨压修为时没忘了把剑灵也压一压。
即使如此,也只能有一瞬。
确定碰到君子恨了,何抒翼一下子就卸了力,再没力气将魂魄抽离回身体——
其实是魂魄的空壳,但何抒翼不知道自己本就是以魂魄在此存在。
所以,在何抒翼眼里,他牵引的是魂魄,脱离的是身体,但不止如此。不过不重要,不妨碍他的行动。
他回不去了。
没力气没时间,也不想回去了。
难觅害怕何抒翼杀掉君子恨,自然会拼尽全力夺回控制权,甚至于一开始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万一它慢一点,主人会死呢?
万一它手软一点,何抒翼反击呢?
难觅赌不了这个万一。
所以保证君子恨无事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在何抒翼有可能杀死君子恨前,一定杀死何抒翼。
何抒翼清楚它不会赌。
在碰到君子恨,确认自己赢了后,何抒翼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做好了,被剑气吞噬殆尽的准备。
难觅剑灵回归的一刻,蜷缩在难觅剑中的何抒翼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他就在剑中,如同瓮中之鳖。
剑气自四面八方袭来,何抒翼无力反抗,任由它们将自己撕裂。
他唯一没算到的是。
竟然会那么疼。
而且……为什么会疼得如此漫长……
何抒翼觉得自己像一条离了水垂死挣扎的鱼,明明没有活路,但还是本能地折腾。他以为自己心甘情愿坦然赴死,但还是忍不住挣扎了。
挣扎没用,只会让自己离源源不断的剑气更近,只会让残破不堪的魂魄继续遭遇剑气的袭击,只会让魂魄一下子再多几百道伤口。
道理谁都懂。可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挣扎是本能,无法抑制的本能。
流血了吗?为什么感觉好冷?
魂魄不会流血。
何抒翼眼睛早就被剑气捅瞎了,耳朵也是,但除了疼痛并没有别的感觉,只是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仅此而已,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何抒翼能清晰感觉到,剑气在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眼眶流入头的内部,就像把头颅强行用刀打开再往里面灌水一样。
他感到了令人绝望的窒息。
明明他的气管已经被切断了,明明五脏六腑早就像纸一样被撕碎了,为什么还会感到窒息,他不是已经无法呼吸了吗?应该死去了啊?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啊,不是魂魄吗?为什么……还会感受到器官的存在,再感受着它们被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疼!
何抒翼想喊,可喊不出声。
他想挣扎,可魂魄早变成了在剑中散乱的碎片,比剑气更多更细更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包围剑气。
人到了这个时候,本不应有意识,而应被拥入死亡的怀抱。
可何抒翼是完全清醒的。
完全清醒地,被分裂成无数个碎片。有八千个何抒翼碎片感觉到自己是左手,又有八千个何抒翼碎片感觉到自己是右手……诸如此类。
但疼痛是所有碎片一起承受着的。
所以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自始至终,就只是何抒翼一个人。零碎又完整地感受着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被称作是“一个人”。
碎片还在被切割……
有几万片了,还是几十万片了……
难道这一切就没有尽头吗?
死亡为何如此漫长?
好疼……
“师父……”
何抒翼发不出声音,但到最后,一直在心间反复回荡的竟然不是“疼”字,而是“师父”。
他真的太想得到师父认可了。
为此连命都不要了。
直到现在,也还是不停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两个字,取代了其他所有的语言,他好像只知道这两个字了。
到最后,只剩下“师”字了。
最后的最后……他已经不存在了,什么也都不存在了。
终于,死掉了。
……
为什么!
明明上一秒觉得自己进入永恒的长夜了,下一秒却又清醒过来。
轮回了。
最可怕的轮回!
何抒翼回到了难觅剑灵刚回来,刚发动攻击的那刻,那时他的魂魄还没被撕碎,还蜷缩在逼仄的空间。
他再清楚不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想跑。
他真的想逃跑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让他跑!
可他跑不掉……
疼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不对他抱有一丝怜悯。何抒翼绝望地呜咽,很快就被夺走了发出声音的权利。
他多久没哭过了……竟然哭了?
连他的泪,也被撕成无数片,漂浮在灵魂碎片的周围。
滔天的恨意,不过如此。
……
第三次了,何抒翼已经麻木了。
他强迫自己去适应,可根本适应不了,每次都有新的崩溃,一次比一次崩溃。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此刻的他,尚以为自己身处最后一次试剑之中,尚以为自己只是在经历死亡。
却有预感,这是人为造成的。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预感。
毫不留情的酷刑,并不留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和余地。
……
这是第多少次了?
何抒翼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连为什么会遭遇这些都忘了。
结束?
何抒翼早就丧失希望了。
死亡即是结束,可他好像被下了一个恶毒的诅咒,永远达不到那里,即使只是一步之遥。
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无数个下次他又睁开了眼睛。
“师……父……”
无数次的轮回,嘴里念叨着什么,心里铭刻着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何抒翼恍惚间,想抬起手触摸什么,肆虐的剑气萦绕着手指,骨头像碎纸片一样飘散。
他不再为这样的画面感到冲击,歇斯底里慢慢演变为凝实的沉寂。
剑鞘成了最为坚实的棺材,禁锢着落入深渊的囚魂。
不需要……再挣扎了。
也没必要抱有什么奢侈的期待。
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也无法拯救自己。
记忆被痛苦裹挟着溺于汪洋,身体与灵魂一同下坠,直至忘记一切,忘记自己。
直到思维彻底停滞,何抒翼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施加在他身上的,对他已经再正常不过了。就像人天生有两个眼睛一样,他好像也就天生该被这么对待。
这或许就是死亡吧。
他觉得。
只是死去的人不能开口,所以人们才会觉得死亡是一件平静的事。
其实不是的,就像他一样,选择了自尽,就会一直一直重复最后的困境。
啊,又能思考了吗?
又开始痛了啊。
还是,不要思考了吧。
……
现实。
元淇菡少见地没有笑,透过一面镜子,看着她亲手制造出的梦魇,看着小师侄随着梦魇的轮回,变得自暴自弃,麻木消极。
这个惩罚,足够了吗?
现实中,难觅剑灵倾尽全力要和剑内的何抒翼同归于尽,杀招是涂桑为何抒翼挡住的。
一直到确认何抒翼不会被余下的剑气杀死,涂桑才离去。
何抒翼固然孤注一掷了。
但他孤注一掷的结果就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蜷缩在剑里逃避,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了。
倘若涂桑没有出手,何抒翼真的只有魂飞魄散。
——不过元淇菡也清楚,何抒翼那时确实没有可能逃跑,只能等死。
可这不妨碍她怨何抒翼。
所以,再来几次吧,再来几次就停下,他也该醒过来了。
“珍惜生命啊小师侄,别浪费我的一番苦心。”元淇菡对镜子说,
“就算为了得到师兄的认可,这点我也很明白。但是师兄重视的人很少,我无法估量,你如果死去,师兄会不会伤心,万一伤心呢,该怎么办。”
元淇菡自己说着说着,又笑了,“我不行啦,所以,你至少要陪师兄久一点,更久一点。”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抹红色。
元淇菡惊讶,下意识去挡镜子,但没挡住。
涂桑来了。
瞥了一眼镜面,涂桑便自顾自在元淇菡对面坐下,元淇菡连忙起身倒酒。
幸亏她随时准备着。
师兄永远是最重要的。
镜子里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凄厉的哀鸣,元淇菡一时怕吵到师兄,自己把镜子砸碎了。
何抒翼的梦魇也将随之结束。
元淇菡砸碎了镜子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心想,师兄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对不起,师兄。”
不是对不起小师侄,而是对不起师兄。
“不必道歉,”涂桑喝了一杯桃花酿,“今年新酿的?”
“是。”
“给何抒翼送一壶吧。”
“诶?”
涂桑道:“当作自己突破元婴后期的贺礼。”
“诶?”元淇菡真没想到,“他一年前才突破元婴中期,现在就要元婴后期了吗?”
人家突破要几十年上百年,她小师侄倒好,一两年。
涂桑道:“不只是天赋。这一日里他经历的,常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
“何抒翼天赋高,但他的天赋与心性并不匹配。他的天赋早就够达到更高的境界了,只是心性太弱。这次经历了生死,想必他会有所感悟。”
“所以,”元淇菡若有所思,“我们要让他心性足以与天赋匹配吗?”
涂桑摇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
元淇菡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