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浩淼烟波上,一艘大船破浪而行,少女清脆的吟诗声隐在涛声之中。
若单从外头看,这船倒也称不上雕梁画栋,可一旦走到里面,闻一闻那难得的茶香,再看一看处处精细的摆件,便可知何谓低调中见奢华。
然而那满室巧夺天工的物件,终究比不上船中那两位真正宛如天上走下来的人。
只见年纪较小的一位不过十岁上下,“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五官柔美生动,身形却不见柔弱,直教人感叹:正是这多年精心照料出的康健才更衬这一身天然灵气。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碧柳逢春。
年纪稍大的一位已有十二三岁,五官渐渐长开,更见出明艳大方的美人模样来。更难得的是这美人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干净的气度,叫人赞叹之余亦生几分敬慕。
不过再多威严也不是给自家亲妹妹看的。眼瞅着离京城越近,黛玉脸上的愁容越多,林晴玉便特地每日约了妹妹过来吟诗作画——准确地说是黛玉在吟,她在听。于琴棋书画的才气上,林晴玉自来不太行,但她的本事原不在于此。
“黛儿只管放心,姐姐的能力你还不晓得吗?凭它是深宫大院还是公门侯府,有姐姐在,绝不会有事的。”
“我正是担心姐姐的本事遭人惦记,人说木秀于林……总之这次上京,恐怕要生出许多波折来。”
黛玉年纪虽小,却生来一颗七窍玲珑心,凡事看得极为通透。因怕她多思多虑,更怕自个儿把好好的世外仙姝养成个金丝雀,晴玉在很多事情上都并不瞒她。两姐妹自小有事一起商量着来,感情比寻常姐妹更亲密数倍。只是这次事情太大,涉及天潢贵胄,黛玉再怎么聪慧也不免忧心,偏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连忧心之语都不能吐露个痛快,只好含含糊糊地一再提醒姐姐小心。
亲人赤诚的关心总是最叫人心里熨帖。可瞧着妹妹的紧张,晴玉如何能好受?其实若非万不得已,林晴玉又何尝想闯进最上面那位眼里。奈何天上那位将女子命运写成曲子来赏玩的警幻欺人太甚。
想自己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医生,当初刚刚穿越的时候摸到身上的医仙令牌,再看着西天灵河畔的一大片仙草,还以为是老天可怜自己加班后猝死,送到种田文里放松放松。
谁知她种田种得好好的,偏偏赤瑕宫的侍者也来搅和,灌愁海的仙女也来沾边。一个不留心,便叫那侍者将多余的甘露倒在了地里。她气势汹汹地上前理论,才发现这侍者叫神瑛,陪他来的仙女叫警幻,他们脚边的是整片地里最有灵气的绛珠草。
青葱岁月里的文艺青年DNA嗡嗡作响,她终于恍然大悟:我这是穿进《红楼梦》了啊!
惭愧地说,那一刻林晴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摸手帕擦眼泪,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是香消玉殒的结局。转眼一想,不对啊,那个拿花草精华来烹茶酿酒的警幻就在自己面前站着呢,论起品级,警幻不过是司命仙官手下掌管痴男怨女的小仙,而自己却是与司命同级的医仙。这还怕什么?
林晴玉挺起腰杆把人赶走,兢兢业业地继续照顾药田,终于等到绛珠草化形。不得不承认,得天地滋养的绛珠仙子完全配得上钟灵毓秀四个字,诗词歌赋一点就透,修炼起来一日千里,眼看着能够成长为一位造福苍生的好仙,警幻却又来了。
那日晴玉刚好出门,警幻便以当日绛珠草萎顿,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才得以延命为由,硬叫绛珠下凡用眼泪偿这份缘。
那哪是泪啊!
想想警幻用来招待贾宝玉的那些东西:香料是“群芳髓”,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茶叫“千红一窟”,是“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酒是“万艳同杯”,“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
听听这些玩意,压根是把绛珠之类的草木剖出髓榨成汁了,其中所谓的“宿露”更是几乎明指眼泪,“异卉之精”又不得不令人联想到黛玉前世呕尽心血的一片真情。
什么还泪,分明就是在攫取七情六欲,夺取初生草木的精华灵气!
绛珠已不再是前世那个无人教导,无知无觉间喝了灌愁海水的小仙子,自然看得出其中蹊跷。奈何她终究化形不久修为不足,哪怕多番拖延,也还是被摁着喝了孟婆汤。等晴玉得知消息飞奔过来的时候,就见绛珠已经被推到了轮回台边,旁边等着的还有神瑛以及其他一些精灵。
阻拦是来不及了。晴玉咬咬牙,干脆继续冲刺,硬是凭着速度惯性把半个身子都踏进轮回的绛珠挤到了后面,自己抢先一步完成投胎。
不就是历劫吗?历呗!
其实神仙确实是需要历劫的,见见众生百态对修炼也有好处。且下凡只要封住法力即可,未必要喝孟婆汤:若是想体验凡人,就喝;要是想锤炼本领磨砺道心,就不喝——否则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本来是医仙的下去当了一辈子绣娘,那还磨练个锤子!
为此晴玉已经做好了历劫计划,甚至安排好了期间医仙府的工作备案。但自愿和被迫是两码事,“见众生”和被困在一个男人身边经历被人安排好的痴男怨女劫更是两码事!
既然她下来了,凭它什么安排都退后。有她当姐姐,非得把这孽海情天改成碧海青天不可。
凭借着前世当医生和今生当医仙的经历,林晴玉在扬州林府混得风生水起——救下本该三岁早夭的弟弟,治好母亲贾敏的多病之身,让妹妹黛玉从小保养,帮林如海挡掉政敌的阴私手段,一家人一起健健康康。再去其他达官贵人府上小露一手,以医术打开社交圈,这辈子在江南地界给自己和妹妹博个安稳人生绝非难事。
偏偏就在一切向好的时候,贾敏死了。
不是病死的,是外出游玩时极其荒谬的落水:一众官家夫人本在惬意踏青,冷不防闯进一僧一道,两人浑身脏臭疯疯癫癫,越过侍卫直往女眷中去,惹得众人慌乱躲避。贾敏便在这混乱中跌入了河里。
再好的医术,也救不回一具冰冷的尸体。
林晴玉便知道,是警幻出手了。
若按照林晴玉的努力发展下去,黛玉压根不用去荣国府寄人篱下,宝黛连见面的必要都没有,这是警幻万万不能容忍的,是故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贾敏一死,“丧母长女”的名头登时压在了晴玉和黛玉的身上。京城荣国府一月三次来信,口口声声说老太太惦记外孙与外孙女,哪怕林如海舍不得女儿,也不得不考虑外人的议论。
这招狠辣,却也愚蠢——明目张胆的动手终究是犯了天规。原著里的一僧一道虽则一会拐人出家,一会又弄出些金金玉玉的论调,却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算是打擦边球。而这一次,是直接弄出了人命。想来司命就是再忙,也该注意到这一处的诡异了。
当然,坐等天上的人解决问题不是林晴玉的作风。何况就算警幻不再出手,荣国府也已经是非去不可。想要保护自己,就需要弄来一些警幻操控不得,荣国府更冒犯不得的力量,比如真龙天子之力。
经过十几年的生活,晴玉已经晓得自己历劫的世界杂糅了红楼和清朝的设定。作为结合体,有些事脱离了原著与正史的轨迹,但总有些基本脉络可以追寻,至少能叫晴玉知道当今的天子乃是康熙,一个正有雄心壮志的皇帝,也是一个可以考虑合作的对象。
于是晴玉向林如海建议,想为母守孝满一年再入京。所幸这些年在她的推动下,林如海对京中荣宁二府的荒唐也算有所耳闻,不假思索便答应了。抓住这一年的时间,晴玉不再收敛本事,先是拿出清穿文学通用法宝“牛痘”,让林如海上折给康熙,接着更趁御驾南巡时使了点小手段,治好两例在古人看来无药可医的急病,成功获得帝王青眼。
这当然也是险招。甭管康熙身上有没有明君的头衔,都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封建社会男性统治者的事实。是人就会怕死,是统治者更会,因此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医根本不能放过。何况林晴玉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只能将一身本事推脱为天授医术,多少带点祥瑞色彩,更撞上帝王心头。
可帝王的独占欲也是可怕的。一个用来给自己保命的医生,自然要随时带在身边,万万不能嫁给别人;且又是个女子,封为太医难免招酸儒批驳。所以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将人纳入后宫里牢牢拴死——刚好晴玉是列侯之家的嫡长女,小小年纪已初显花容月貌,无论是身份还是美貌都叫康熙颇为满意。
唯独美中不足的就在于,晴玉还是太小了。离下一届选秀还有两年多,那时候再入宫勉强算是刚好。那中间这两年,难道要把难得的神医放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康熙本有心调林如海回京,又觉得盐政重要,一时半会找不到人来接班,且牛痘的折子仍在验证中,还是待确认成功后再奖励升迁更合适些。
至于直接将小姑娘带回去,由太皇太后教养?林晴玉毕竟只是汉军旗,如此抬举恐会惹宗室非议。再者神医一事皇帝虽信了,却也要留有余地,不花点时间再查个底朝天是不敢轻易让人近身的。期间哪怕不瞒着他人,却也不必弄得大张旗鼓。
所谓既想占便宜,又不想惹麻烦,说得大约就是这种心理。
林晴玉对这些早有预料,她本身也在利用别人,倒没什么不满。只在康熙提出要奖赏她这几次救人的功劳时,以一副小女儿姿态提出请求:她和妹妹失了母亲,即将前往京中荣国府由外祖母教导,人生地不熟,想请皇上赐下两位嬷嬷教导。
这下子康熙满意了。不用他想辙,神医就跑到了眼皮子底下,甚至比那些不当值的太医住得还近些,堪称随叫随到。至于赐两个嬷嬷,非但不麻烦,还多了条监控渠道。只能说小姑娘还是太天真,又或者心思太澄澈,完全不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到皇帝眼里。
林晴玉也很满意,有了这两个嬷嬷,至少能挡掉她在荣国府百分之五十的麻烦。
但林如海就没法满意了。宫门似海,万千富贵也没有亲人的平安重要。自打窥见了帝王纳晴玉入宫的心思,他整个人都愁得睡不着觉,偏偏面上还得做出欣喜模样。带着黛玉也跟着愁,从家里一路愁到去京城的船上,都快到京城了,还是闷闷不乐。
林晴玉捏捏妹妹滑嫩白皙的脸颊,心知这事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越想越担心。为了不让黛玉接着发散思维,只好拿些眼前的麻烦转移思绪。
“别想那么远啦。你还不如想想咱们明天到岸时,贾府来接的人是个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