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有名的两家酒楼,一曰会仙楼,乃是京师规模最大、最气派的酒楼;二曰海月楼,乃是京中最高、最奢华的酒楼。而三年前开业的莲阁,虽然规模和奢华程度都不如这二者,却凭借淡雅的江南格调,意外也受到了众多追捧。
此时,莲阁顶楼雅致宽阔的房间里,一个气度雍容的男人正安静地坐着,闭目聆听一曲广陵散。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着暗紫色蟒袍,系玉带,束金冠;面如刀削,眉若刷漆。
两个侍女静静地跪在他两侧一动不动,似乎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男人的兴致。
“咚咚”,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个小厮从门外进来,在男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男人缓缓睁开了眼,对小厮点点头,接着又轻轻一挥手,琴师、侍女和小厮便一起自觉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男人一个人,他又闭上了那双幽深冷漠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他倏地睁开眼睛,盯着那门被慢慢推开,走进来一个苗条清秀的年轻女子。
“王爷,好久不见。”韩清露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盈盈地抬起头来。
本朝现有好些位王爷,但眼前这位端王爷李廷文,无疑是最得圣眷、权势最盛的一位。他是如今在位的乾德帝唯一还在世的兄弟。先帝驾崩时,端王才八岁,乾德帝继位后便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抚养;两人年岁差了近二十岁,感情上可以说是亦兄亦父,比乾德帝跟他的儿子们都亲近的多。
端王打量了一会儿韩清露,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两年不见,清露越见风韵了,只有这眼神还同以前一模一样。”
韩清露:“让王爷见笑了,这一点怕是改不了了。”
端王朗笑一声:“还有你改不成的事儿吗?不过,不改最好,本王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眼神和性子。”
“多谢王爷赏识。”韩清露也笑着回答,“诗案的具体情况王爷都晓得了么?”
端王:“你的信里都写得很清楚了,我倒是没想到顾诜会先从江南下手,不过仅凭这件事就想动摇太子的根基,他未免想的太容易了。你的计策很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韩清露犹豫了一下:“这其实是谢晞的主意。”
“本王早料到了,”端王却道,“你即便能想到这样的计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设套。但你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韩清露:“他之前暗中救过一些被顾诜陷害的人,也许是同样的原因。”
“怎么?你真信他良心未泯,还记着你爹的话?”端王笑了笑,又道,“说起来,我只是让你利用他,你倒好,居然还想策反他。”
韩清露低下头:“是清露的错,误解了王爷的意思。”
端王站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想用这件事取得你的信任,把暗中帮助太子的势力一网打尽呢?”
那谢晞就不该试图阻止她进京,韩清露心想。但她并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回道:“属下也有这样的猜测。”
“那你的意思,是想将计就计?”端王问。
韩清露:“是,王爷。一是诗案的事,我们目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二是我不会相信谢晞,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请王爷放心。”
端王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好,那么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多谢王爷信任。”韩清露又行了个礼,接着道,“王爷,我担心他们会对凌云和道生严刑逼供。”
端王:“庄满山那侄子暂时没人敢动他,至于另外那个,受点罪在所难免。我会派人盯着点,等大朝会那天,再让人敲打一下。”
韩清露舒了口气:“那我们的计策若能成功,真能如谢晞所说,孙先生和他们至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吗?”
“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孙载,”端王哂笑道,“我皇兄这人最是要脸面,没有铁证就动孙载,那些清流不知道会怎么骂他,史书上又不知道会怎么记这一笔呢。至于庄满山那侄子,多半也就受点小教训。”
“那苏道生呢?”韩清露追问。
“那个书坊主?谢晞跟你说他也能活?”端王又笑了一声,“你们破了顾诜的局,还如此要挟于他,他暂时不能拿孙载和庄满山怎么样,要是再连一个小商人都处置不了,他的老脸要往哪儿搁?”
韩清露沉默了一会儿:“清露想求王爷救救他。”
端王的眼神冷下来:“你可知他犯的是什么罪?”
韩清露:“我知道,可他毕竟是为了大局才牺牲至此,清露也不是求您给他自由,只求您想办法帮他免了死罪。”
端王冷哼一声:“你既然还知道大局,就不该说这话。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商人,值得本王费心与顾诜周旋吗?没有实在的利益,顾诜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韩清露:“王爷,我正是从大局着想,虽然苏道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书坊主,可在有心人那里,他已然是我们的人,是太子的人,他是为了大局为了太子牺牲自己的。如果我们连救他的尝试都不去做,那莫说我们自己的人会有多寒心,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又如何敢再为太子效力?”
端王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为了这个苏道生,你可真是绞尽脑汁了,听说你和他关系很亲密?”
韩清露一怔,忙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我与他只是朋友。”
“哦?”端王眯起眼睛。
“他与柳影儿有情。”韩清露无奈补充,“此人聪明通透,心性坚定,留他一命,定能有其他用处。”
端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道:“真是拗不过你这伶牙俐齿,便再帮你一回吧,不过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韩清露:“多谢王爷!”
“嗯,没有其他事了?”端王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
韩清露的身体微微一僵:“是。”
“很好,那我们就来做点正事。”
端王满意地笑了笑,走到墙边的架子上,取过一根拇指粗的马鞭,又缓缓走了回来:
“衣服脱了,跪好。”
......
在莲阁足足歇了三天后,韩清露终于觉得精神好些了,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这才回了她在京城的宅子。
回来时正是晌午,因为提前通知过,韩西岭已坐在饭厅里等她。
韩清露在饭桌边坐下,随意问道:“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韩西岭却不似往常那般有生气,只闷闷地回了句“还行”,就默不作声地自顾扒饭。
韩清露以为他是因惦记着苏庄二人才心情低落,于是又说道:“阿岭,不用太担心小云和大道,我都打点过,他们这一路上不会太受罪。而且我已和王爷通过气了,小云不会有事,大道.....应当也不会性命之忧。”
韩西岭扒饭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是那闷闷地回答:“唔,知道了。”
韩清露看了他一会儿:“下午出去逛逛散散心吧,让杨绰派人跟着你就行。”
“嗯。”
韩西岭应了一声。姐弟俩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饭。
饭后,韩清露本要回房小憩,走到花园时,却发现该在这里往另一个方向走的韩西岭,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让夏莺退下,转过身看着韩西岭:“阿岭,有话要跟我说么?”
韩西岭低着头:“那天我看阿姐一直不回来,就去莲阁找你了。”
韩清露微微蹙起眉,明白了。那天端王爷的人是守在楼梯口的,平常人没有允许上不了三楼,但那些亲卫认得韩西岭,大约是不小心让他走近了,听到了些什么。
韩西岭继续道:“怪不得你第一次随他进京后,性情大变,怪不得你每次从京城回来,都瘦那么多......”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起来,“我还傻乎乎地以为,是因为我治好了他的头痛,还以为自己真有多大功劳......”
“阿岭,”韩清露打断他,“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怎么不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们现在还在临安街头卖茶......”
“卖茶有什么不好?!”韩西岭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喊道,“总比现在这样好!都怪我多事,我就不该治他!”
韩清露叹了口气,这就是她不想让弟弟知道的原因,也不知杨绰的人是怎么看着他的。她看着韩西岭,认真说道:“可阿姐觉得现在这样更好,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也有能力帮我想帮的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没有后悔过。”
“可......可你不疼吗,不难过吗,不恨他吗?”韩西岭泪眼朦胧地问。
“忍一忍就过了。”韩清露压下心里的酸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我不恨他,我感激他,感激他给我的一切;我也不难过,相反我觉得高兴,现在这样活着才有意义。”
韩西岭怔怔地看着她,显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韩清露这回真心笑了,她拿出手绢,一边擦去韩西岭脸颊上的眼泪,一边说道:“你心疼阿姐,阿姐很高兴。但是不用为我难过,王爷身边的人多的是,偶尔才会想起我。更何况我也不常在京城,就这点小付出跟我得到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说着,她把手绢塞给韩西岭,“好了,好好擦擦,这么大个人还哭成小花猫了,羞不羞?”
韩西岭盯着手里的帕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使劲儿在脸上抹了几下,抬头说道:“阿姐,我也要帮你!让我帮你吧!”
韩清露看着他坚决的神情,良久,轻叹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