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还是不紧不慢的，出了馆驿大门就变成了疾步，等到又走出去半里地，张方初开始发足狂奔！
艳阳高照，他的内衫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了，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终于看到了福兴客栈的牌匾，再多半里地，张方初大约就要背过气去了。一个伙计带着满脸笑在门口迎了上来，张方初顾不上说什么，用力一把推开，直奔通向上房的楼梯。那伙计没防备被他推了个趔趄，这时反应过来，连忙一边喊着一边追了过去。
此时韩五房内，韩清露等人已听蔡夔说了谢晞和张方初的角力以及谢晞去县衙的事，韩五正与他说王松澄的死和他们的计划，突然听到走廊那头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停住了，传来张方初和店小二的争执声。
离门口最近的庄靖云连忙冲了出去，接着就惊呆了：“张侍郎？”
只见张方初满脸汗水，脸和脖子都是通红，胸前的衣服也被汗水泅湿了，又被那伙计扯得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哪还有一点雅士的样子。
“快放开！这是我朋友！”庄靖云几步走过去拉开那伙计的手，“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那伙计见真是上房客人的朋友，二话不说弯腰告了个罪，麻溜儿地就下去了。
张方初这才腾出手来，略整理了两下衣衫，便急切地想和庄靖云说话，一抬头却见韩清露、韩五和蔡夔都已从门内出来了。他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急切的样子也不见了，换成了一副略带忿忿的样子，望着韩清露用嘲讽调侃兼有的语气说道：“要见韩姑娘一面可真是不容易，我不过路上走得急了些出了身汗，竟被那狗眼看人低的拦在楼下，几位若是再晚一点，我怕是要被赶出去咯！”
韩清露向他走了两步，笑道：“是我的不是，让张侍郎委屈了，我这就叫他们掌柜的亲自上来赔礼道歉，如何？”
张方初笑着叹了口气，又摆摆手：“罢了罢了，跟个伙计一般见识，我这么多年修养也算是白瞎了！”然后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进去说吧，正事要紧。”
虽然都是上房，但上房和上房也还要分个上中下，韩五的这间就比韩清露那间小了许多，几个人一进去便显得有些逼仄。
张方初接过韩五递来的水便是一饮而尽，然后又将空茶盏递回去示意满上，还是一饮而尽，又将茶盏递回去，如此连喝了五杯方才觉得解了渴。他放下茶盏，见其他人都那样看着自己，先自嘲地笑了起来：“今日张某可算是在各位面前出了大洋相了，先是被个伙计气得面红耳赤，再是这如牛饮茶，实在有辱斯文，哎，见笑、见笑！”
韩清露也笑道：“张侍郎不必在意，你说的什么洋相，我们可一个都没看见，对吧？”
庄靖云立刻接道：“韩姐姐说的对，我也没看见呐。”
说完，几人都是会心一笑。
“那就说正事了，”张方初的脸色严肃起来，“我之所以这么着急过来，连被人看见也顾不上了，是因为刚刚在馆驿，我又与谢子黎争了起来，他不愿再拖下去，明天一早就要回亳州城。韩姑娘，你也知道我帮你们是冒着巨大风险的，计划必须要提前了，否则我就不得不和他一起回去了。”
听他说完这番话，庄靖云先冷哼了一声：“出尔反尔，反复无常，这谢晞果然是顾党的代表人物！”
韩清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想办法提前了。小云，这计策是你提出来的，你觉得时间够吗？”
这时，蔡夔也插了一句：“既然时间紧迫，你们看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庄靖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许还真需要蔡兄帮忙。”又转向韩清露，“韩姐姐？”
韩清露点点头：“嗯，林栋现在已如惊弓之鸟，王松澄......”
“王松澄留下的忏悔信已足够让林栋招了！”张方初突然打断她的话，“我看没必要搞这么复杂。”
韩清露、庄靖云和韩五三人都有些莫名地看向他，张方初却只盯着韩清露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韩清露突地心头一震！巨大的后怕与庆幸同时袭了上来！
但表面上，她仍是那副微微蹙眉的模样，没人注意到那极细微的表情变化。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韩清露已恢复了镇定，却将眉蹙得更紧：“张侍郎，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一旦顾党知道王松澄留下了证物，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来盗来抢，谢晞也一定会极力阻碍我们。且林栋也不见得见了信就一定会招供，没有他的口供，仅凭那信恐怕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这样做未免有些冒险。”
听她说第一句话时，庄靖云和韩五只觉得更加莫名，等听到一半，却都明白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
张方初已接了话，语气是在他身上很少见的慷慨激昂：“我想过了，一会儿我就到县衙去，和王木沅呆在一起。一个四品的侍郎和一个七品的知县，难不成他还们敢直接来抢！我大齐的天还没有那么黑！至于林栋，”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人早上就已被吓破了胆，这样的人我在大理寺见得多来了，只要让他明白厉害，不怕他不招！”
那三人都没有马上接他的话，似乎都在思索，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蔡夔一直在观察几人的表情，这时开口道：“张大人说的有道理，那林栋协助我办过几次差，我对他算是有些了解，是个没骨气的。就是不知道王松澄那信上是怎么写的，是不是足够让林栋觉得无法辩解以及能否帮太子殿下澄清真相？毕竟陷害太子的罪名太重，林栋也是个精明的。”
“这点蔡兄可以放心，”韩五答道，“王松澄留下的信上清清楚楚地解释了两年前他与林栋一道伪造灾报的过程，足以治林栋的罪，也足以说明太子被人陷害的事实。”
“那就行了！我赞同张大人的判断，有这东西就不怕林栋不招！”蔡夔有些激动道，随即又感慨了一句，“真没想到王松澄竟会把这事写下来！”
庄靖云用余光与韩五碰了一下，说道：“我们也没想到。看信的内容，王松澄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未仔细想过后果，如今发现自己害了当朝太子，心中惶恐难安，所以曾想向王木沅坦白，但这人也是个胆小没骨气的，怕被他父亲来个大义灭亲，犹犹豫豫就把信藏在了箱底。要不是他被杀，我们恐怕还发现不了。”
蔡夔笑了一声：“这凶手可算是适得其反了。”
韩清露：“也不能这么说，事出突然，凶手确实没有时间和机会搜藏房间，他若不下手，我们又能从王松澄嘴里直接知道真相，说不定还能知道更多，对顾党来说只会更麻烦。”
蔡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张方初将话拉回具体行动，“我这就去县衙，你们打算何时与林栋摊牌？”
韩清露想了想：“王家的灵堂下午便会设好，不如等到天黑，就将林栋带去灵堂审问，一来这样效果更好，二来也正好也留些时间让我们仔细安排接下来的行动，张侍郎觉得如何？”
张方初思索片刻：“好，就听你的吧。谢晞那边怎么办？”
韩清露微微一笑：“张大人只管在县衙注意安全就行，到了晚上，我自会把谢晞带去灵堂。”
张方初那一番话表面说得成竹在胸，其实不过是临机应变的虚张声势，一出客栈，他心里便觉得茫然了，但想到可能有人正盯着他，便还是按照刚刚的说法，往县衙行去。
他边走边思考着，可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般理不清，一会儿想着接下来的事，只觉得越来越棘手，一会儿又想到蔡夔，既失望后怕，又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想到蔡夔，他又想起谢晞的话，谢晞为什么......
“唔！”突然，他被人猛地一把拉进了一个小巷子，还来不及大喊，嘴也被捂上了！张方初心里掠过杀人灭口四个字，立时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嘘，张大人，是我。”背后那人压制住他的反抗，轻声说道。
张方初一怔，禁锢他的力气也同时松了，他转过身去，果然是杨绰。张方初这才真的卸了劲儿，也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请跟我来。”杨绰说着走到前面领路。
其实也没什么可领的，巷子是笔直的一条短巷，走到头是横着的另一个巷子，韩清露正在那里等着。
走近后，张方初先问道：“这儿能说话吗？不是说有人盯着我？”
韩清露：“不用担心，跟着你的人被暂时引开了。”
“蔡夔呢？”张方初马上又问道。
“被韩五和小云留在客栈里吃饭。”韩清露快速答道，“张侍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怀疑蔡夔？是怀疑还是确认？”
“不敢十分确认，这是谢晞暗示我的。”张方初又把声音放低了些，将与谢晞的一番对话快速地概括着说了，最后总结道，“他的怀疑很有道理，可他毕竟是顾党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除了怀疑，确实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
韩清露沉思了片刻：“林栋要私下找谢晞，确实没必要这么麻烦，而蔡夔若真如谢晞所说，一下便甩掉林栋没了踪影，也确实极有可能是个高手。”她停顿了一下，看向张方初，“我们之所以一开始就对蔡夔有信任感，就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曾经试图劝说太子的人，可现在想来，他若是真心想劝，明明可以说明理由，哪怕是提一两句辛城县的情况，也足够引起太子的注意了。”
张方初紧接着她的话：“可他却只字不提灾情，只是问太子对辛城县的放税和赈灾是否有些多，是否要重新考量，这么问，不仅不会引起太子对真实灾情的怀疑，反而会让太子觉得被冒犯，更加坚持自己的做法！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想到呢？！”
韩清露：“张大人不必苛责自己，是蔡夔伪装得太好。若不是你刚刚及时赶到，我们还被他骗得团团转，差点将真实的情况和计划告诉他，那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张方初叹口气：“接下来该怎么办？原来的计划不能行了。”
韩清露却微微一笑：“我想过了，有张大人刚刚那场临机应变的好戏，恐怕还能帮我们省些事。”
“怎么说？”张方初疑惑道。
韩清露便将她从客栈后门到此处路上想好的重修过的新计划，简略地与张方初说了一遍。
张方初低头思索，少顷，他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丝兴奋：“可行！韩姑娘聪明过人，这么短时间，竟已想了如此完整的新计策，而且一旦成功，比之前我们之前计划的，更加无可辩驳，在下佩服！”
韩清露微微低头垂下眼：“张侍郎过奖了，不过是托各位的助力。那就请您先回馆驿，然后引谢晞一起去县衙，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就行。”
“好。”张方初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谢晞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懂他。”
韩清露默然片刻：“我也看不明白，但有些事也许日后，可以再与张侍郎深谈。”
张方初听了这话，便明白这二人之间的纠葛，大约远不止儿女情长。
这时，巷子叉口的杨绰向两人做了个手势，有人来了。韩清露向张方初点了一下头，转身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前方的另一个岔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