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正，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谢晞带着李甲到达福兴客栈时，额上已微微出了些汗。

韩清露发觉他的神色比之前见面凝重许多，又见他一进门便在房间各处查看了一番，心里便已猜到了一些原委：“放心吧，都检查过，外面也有人盯着。”

谢晞“嗯”了一声，望向她：“我知道，但这两天要更加小心些。”

“发生什么事了？”韩清露问。

谢晞将窗户重新关上，坐近韩清露身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直截了当道：“露珠儿，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带着庄靖云尽快离开亳州地界，最好是直接回临安，我会派人把阿岭也一起送回临安。”

韩清露沉默了一会儿：“不是还有几天吗？时间到了我自然会离开。”

谢晞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们留在这里多半也查不到什么，即使退一万步讲，真查到了什么，对太子又能有多大用？不管他谎报灾情一事是不是被诬陷，有意收买人心这一条都跑不了了，‘太子真社稷之主’，——这话亳宿两州早就传遍了，你们留在这里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冒险。”

“有没有意义，我很清楚。何况，”韩清露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顾家父子如果真要动手，在哪儿不是都一样吗？”

谢晞皱起眉头：“怎么会一样呢？秦刘两家早已与顾家绑在了一起，整个亳州官场亦有大半已依附于这三家，甚至王木沅之所以能做辛城知县，也是因为得了王德祥的推荐。你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要动手太容易了。清露，回临安吧，或者......至少先回京城，顾家父子还不敢在京城里胡来。”

韩清露注视着他，从他眼里只看到深深的忧虑，她的声音也不禁柔和了一些：“多谢谢中丞的提醒，我会小心应对的，你不必担心我。”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谢晞说道，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走到窗边默立良久，转过身来继续道：“我知道你也带了些人暗中跟随，从早上去馆驿那几个人来看，也确实都是好身手，可你知道顾诜这次派来的是什么人吗？”

韩清露抬头望向他：“听说他私底下养了一群杀手。”

谢晞：“是，都是些穷凶极恶、无路可走之徒，顾诜将人招募来后，又请了高手训练他们，然后再从这些人里挑选出精锐，单独成立了一支所谓的护卫队，专门负责护卫顾家父子和高难度的刺杀任务，顾世明称他们为暗狼。”

“他们有多少人？”韩清露问。

谢晞：“我亦不知，但至少在五十人以上，且每个人的身手都不亚于今天早上你的那几个人。现在负责统领这些杀手的是顾诜的一个远房表侄，叫顾冥。此人与顾诜本家的关系甚远，却能得到顾诜如此重用，不仅因为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够狠，也因他惯是个有手段和有头脑的人。”

韩清露明白了：“他来了？”

“嗯，能让他亲自出手的事并不多，何况还有秦刘两家帮他。”谢晞走回桌边坐下，“我已设法让他暂时不对你们动手，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韩清露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谢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不会就这么离开。他听上去是很厉害，但我也有我的布局和安排，亳州还不至于让他们一手遮天。”

谢晞的眉头皱得更深：“你难道在指望叶家帮你吗？我不知道永平侯是不是答应过你什么，但我劝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是只真正的老狐狸，在朝中中立了这么多年，没有绝对把握绝不会和顾诜撕破脸。”

这话却让韩清露的表情冷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提过永平侯、提过叶家，谢中丞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我这不是在试探你，”谢晞这些年一直在磨自己的性子，已极少出现心浮气躁的感觉，可此时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股焦躁来——自从顾冥出现后，他就一直担心韩清露的安危，一心只想着怎么保护她，但韩清露本人却不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性命，还依旧如此提防、误解他，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情绪，用平缓的口吻道：“我是怕你被人利用了，白白陷自己于险地。露珠儿，回去吧，事已至此，查出真相也没多大用了，不如先回京城为太子想想补救之法。”

韩清露也蹙起眉来：“有没有被人利用我自己知道，倒是谢中丞又在说什么真相没有用，难道是想欺我一届女流不懂朝政吗？真相也许确实无法改变皇帝对太子的看法，但却会影响朝中清流对太子的态度。”她站了起来走到房内那架屏风边上，背对着谢晞，“我不会这么轻易离开，生死有命，没什么好怕的，也不劳谢中丞费心。”

那焦躁的情绪又猛然在谢晞胸腔里升了起来，他走到韩清露身后，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清露，我今日来找你，只是因为担心你、不想你受到伤害，既没有试探，也根本没想过欺骗。我从来都知道你很聪明，女流又如何？你比世间多数男人都更懂朝政、更懂天下之事。但是如果命没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你明不明白？”

韩清露一时间有些动容，内心深处她已经相信了谢晞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一想到他曾经的言而无信，想到七年的渺无音信、还有他那些多情艳事，她心里又猛地清醒过来，冷声道：“贪生怕死才真是什么也做不成。谢中丞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那你就不为阿岭想想吗？”谢晞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肃容道，“你既不爱惜自己的命，为何还将阿岭带到京城，还留他独自呆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你知不知道一旦顾诜发现了他的身份，会怎么样？”

提到韩西岭，韩清露也知理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无法否认是她亲手将弟弟推进漩涡的事实，她咬了咬牙说道：“你不说，自然不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足可以假乱真。”

“我不说就可以吗？这些年临安来来往往有多少人见过他，这些人就不会去京城吗？这也就罢了，为何要让他去东宫？你难道不明白，即使他的身份不泄露，迟早也会因为和太子的接触被牵连吗！”谢晞气道，他一直将韩西岭视作自己的亲弟弟，对韩清露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早有不满，只是一直压在心底没有提出来。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韩清露也不好受，一时哽住说不出话，谢晞钳着她肩膀的双手也让她觉得疼痛，她用力想要摆脱，却反而被抓得更紧。

“放开！”

谢晞不理她，仍紧紧握着她的双肩，盯着她的双眼：“阿岭若出了什么事，你将来要如何去见韩叔韩婶？！”

“我早就没脸见他们了！我们韩家的事不用你管！放开我！”韩清露猛烈挣扎起来，声音竟有些凄厉。

“什么意思？什么叫早就没脸见他们了？”谢晞警觉道，被怒气和担忧充斥的头脑顿时清醒了。

韩清露却没有回答他，只挣扎着要推开他，拉扯之间，将身后的凳子撞倒在地，发出“哐当”的一声。

“砰砰！”随即急急的拍门声也响了起来。

“韩姐姐，没事吧？”是庄靖云的声音，原来他早在隔壁房间隐约听到了两人争吵的声音，但却不好询问，这时听到凳子倒地的声音便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守在门口的夏莺的阻拦，敲响了门。

房间里的两人被他的声音一惊，都安静了下来。

“韩姐姐？”庄靖云又扣了扣门唤了一声。

韩清露喘了两口气冷静了一下，用平静的声音回道：“没事，你先回房。”

门外静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极不情愿的“好”。

这时，谢晞也放开了手，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清露：“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韩清露已镇定下来，回想起刚才的失态，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说道：“不是你说的吗？我不该让他接近晋王，更不该让他和太子接触，把他推到了这漩涡中心，我难道不是早就无颜面对爹娘了吗？”

“不对，”谢晞说得很肯定，“ 你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韩清露直视着他：“我就是这个意思，信不信随你。”

谢晞仍狐疑地看着她：“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们立场不同，本就不可能坦诚相待。”韩清露放缓了语气，“但是，我明白谢大哥的好意了，刚刚......是我不该那样误解你，我也承认在阿岭的事上我做的不对，但现在我真的还不能离开，你也不用再劝了。至于那个顾冥，想必也不至于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我会小心的。”

谢晞沉默了许久，韩清露已经将姿态放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妥协了：“出门务必多带些人跟着，一会儿回馆驿，我会让江涵——就是我那个随从，早上跟你的人交过手，身手很好，我会让他暗中保护你，四天后跟我一起回亳州城，再一道回京城。”

韩清露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还是回道：“好。”

谢晞叹息一声，上前温柔地抱住她，又在她额头和脸颊上亲了亲，然后移到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轻轻道：“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