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王松澄、王素弦这边,兄妹俩对这个清晨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即将影响他们人生的事还一无所知。
两人出了门后,王松澄就抑制不住兴奋,开始说教起来:“上次秦大少呢,你嫌弃人没才学,这凌云可算是才学出众了吧?家世又好,人长得也甚是俊美,这样的男人可是太难得了,今天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抓住他的心,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物,你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喽!咱们家飞黄腾达也就指日可待了,听到没有?”
王素弦最是讨厌他哥这种攀权附贵的急切心思,撅了噘嘴,嘲讽道:“章大哥约我们是为了找铺子,他心里想的是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你倒好,不想正事,净想着自己那点私利。”
王松澄一听也不乐意了:“找铺子和我说的事又不矛盾,再说了,怎么是我这点私利呢,我这不都是为你着想吗?你哥我从小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嘛,娘她一早就没了,爹也没时间照顾你,还不都是我一直疼你吗?小没良心的!”
他一说这些,王素弦也没了指责的立场,她有些气闷:“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人家根本就没那意思,你这样上赶着不是让我难堪吗?而且章大哥的家世若真那般好,那必然也是找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又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门户?你还凌云凌云的,人家就是客气罢了。”
“嘿,都是男人,他有没有那意思我可不会看错!”王松澄得意道,“是,他根本看不上我,可他为啥还主动跟我称兄道弟啊?那不就是因为看上了你嘛!我跟你说,他看你那眼神就不对,心里指不定有多喜欢你呢!至于门当户对嘛,咱们家确实差了点,所以我才说啊,你要死死抓住他的心!”
王素弦被他这席露骨的话说得脸红,心里也是泛起层层涟漪,可嘴上却还犟着:“好了,哥,你别胡说了。章大哥游历过那么多地方,不知见过多少美女才女呢,哪会,哪会......”
哪会什么她却没说下去,但王松澄了解他这妹妹,马上接过话:“我的好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就你这容貌身段,还有诗书才情,跟谁比都不差,而且依我看,那章凌云还就特别喜欢你这性子!”
王素弦脸更红了,只低着头走路,没有回话,王松澄看她这样,嘿嘿一笑,凑过去低声说道:“你哥我还能害你不成?我早看出来你中意那小子了,昨天我是故意说的秦大少的事,就是要让他知道咱妹妹的身价,不能让你被人看低了不是?你听哥的,你俩的好事就一定能成!”
“快别说了,哥,被人听去可就丢人了。”王素弦羞恼道,脸上已跟熟透的蜜桃般,她心里一直在压抑着这感情,时时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可那少女情怀毕竟青涩,又怎经得住如此直白地、反复地撩拨?此时她只要一想到庄靖云也许也爱慕着自己,便觉得心头阵阵发颤,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王松澄虽然有心再交代几句,但两人已渐渐走入了人群里,确实不好再说了,便只好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兄妹二人各怀心事、默默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少纯兄、王妹妹,这里!”
原来他们已走到了辛桥附近,庄靖云正站在桥头跟他们挥手,两人连忙拨开人流走了过去。
一到跟前,王松澄就一脸歉意道:“竟让凌云等我们,真是罪过!”
庄靖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是刚到,少纯兄不必介怀。”说着又看向王素弦,眼神亮了亮,“王妹妹这身衣服甚是可爱。”
王素弦面上的热意刚刚褪下去,这时竟又不受控制地烧起来——今天这身男装是她昨天连夜改制的,浅雪青最衬她的肤色,庄靖云的夸奖既让她高兴,又让她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错觉,羞得完全不敢抬头,眼睛只盯别处胡乱说道:“章大哥想从哪里开始走起?”
庄靖云刚刚那句夸奖纯粹是出于欣赏地脱口而出,并未多想,这时便意识到有些不妥,他连忙轻咳了一声,作出随意的样子:“就听王妹妹的吧。”
“那,就从这头开始吧。”王素弦道。
辛城县是上县,户七千多,所以县城规模也颇大,平行着辛河有三条长长的主街,其中又横斜穿插着许多小巷子,若要一一走到也要不少时间。
三人边走边聊了一会儿,王素弦便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聪明活泼,还有些俏皮;她对大街小巷都极为熟悉,除了悉心介绍,还会给庄靖云分析各个位置的优劣,但分寸把握的很好,不会让人觉得多事。而王松澄大约也是为了让妹妹和庄靖云培养感情,努力克制自己发表意见的冲动,更多的只是在一边附和两人。
不知不觉已走了大半个街市,庄靖云一直在观察兄妹二人,他发现王素弦虽然对那些女子最喜爱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等等也会多看几眼,但对书肆、字画店、瓷器店之类显然更加欢喜,有几家店的伙计和老板都认得她,可见是常来了。
他们在其中一家书画斋停留了一会儿,庄靖云与王素弦轻声交流着对字画的看法,两人的意见和喜好竟出奇地相似;王松澄见他们越谈越投机,氛围也愈加轻松,几乎要掩饰不住心里的狂喜。
从书画斋出来以后,又走了一小段,三人经过一家面积不大的首饰铺子,王松澄灵光一闪,转头对庄靖云说道:“凌云兄,你看这家小铺子,弦儿非说他家掌柜的手艺是县城里最好的,可依我看,明明还是咱们刚刚路过那几家大铺子的好!”
王素弦撅了噘嘴道:“那几家大铺子无非就是华丽罢了,俗气!”
王松澄立刻来劲儿了,吊起眉梢对庄靖云道:“嘿,你看我说吧,凌云兄,你帮我俩评评?”
庄靖云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好,那咱们便进去看看。”
这铺子虽小,但那摆设却很有考究,一屋子的金银珠翠之物反倒显出雅致。柜台后坐着一个白面美须的中年男子,似是掌柜又不太像,见有顾客进来也不招呼,抬了抬眼皮,便又低头看他手里的书去了,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连忙迎了上来:“各位客官,欢迎欢迎!今儿个想买点什么?”
“我们随意看看、随意看看。”王松澄说道。
那伙计的目光在庄靖云身上转了转,又看了看旁边男装的王素弦,心里似乎了然了,用饱含热情的声音说道:“好嘞,三位公子随意看,咱们家掌柜的以前可是专门给宫里的娘娘做头面的,这店里的东西呀都是他亲手做的,只此一家,外面那些学样的绝没有我们家的精巧哟!”说完,他又朝柜台里使了使眼色,大概是想叫那掌柜也过来招呼客人,可那中年男人反倒将手里的书举高了些,遮住了自己的脸,气得那伙计暗暗跺了下脚。
王松澄完全没注意这幕,对伙计的话也只当是吹嘘,早已低头去看柜里的东西了;庄靖云和王素弦却是将那掌柜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两人心领神会般相视一笑。
店里的东西乍看之下,确实没有那些大铺那般华丽,但细看起来,才发现确实如那伙计所说极为精巧。大铺的东西看上去华丽多是因为用料够足,要说做工却不见得都是上乘,但这里的东西却显然件件都是用心制作,且制作者的錾刻、镂花、掐丝等等技艺必然是十分纯熟,才能将那些分量有限的首饰上的花鸟鱼兽做得栩栩如生。
庄靖云没想到能在这小县城里见到这样好的手艺,不禁又看了那掌柜的一眼,却见这男人仍是用书挡着脸,竟也不嫌胳膊酸;他又看向王素弦,这时她也如所有少女般,眼里有着向往和喜爱。
突然,王松澄站在那掌柜右手边的柜台前,问道:“把你们家的好货拿出来看看?”
“哥,我们只是随意看看,何必麻烦人家?”王素弦连忙道。
那伙计也有些犹豫了一下,看向柜后,却见那男人从书后缓缓露出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没什么麻烦的,去取。”
那伙计立马回道:“好嘞,几位请稍候。”说完便转进了店铺里间,没再给王素弦阻止的机会。没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捧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从里头出来了,但却将盒子放了庄靖云和王素弦面前。
王松澄倒也不介意那伙计的做法,赶紧也趋了过来去。那伙计用钥匙开了锁,将盖子打开后,又把木盒往三人眼前推了推。
盒子里铺陈着两样东西,一个是金凤簪,一个是镀金点翠嵌佃花。
王松澄看着那金澄澄的凤簮,眼神都直了:“弦儿,这凤簮真是惊艳,你戴着肯定好看,等你出嫁时,定要让爹爹买来给你做嫁妆!”
王素弦正专心看那盒子里的物件,没料到王松澄竟又忽然提起这茬,一时被这话臊得满脸通红,瞪了王松澄一眼,恼道:“你,你别乱说!”
庄靖云却仿佛没有听懂王松澄的弦外之音,笑着说道:“少纯兄说的不错,这凤簮确实惊艳,贵而不俗。”他这话倒不是敷衍,这是一支做工非常繁复的花丝镶嵌凤簮,那金凤扬尾振翅、足踏祥云、神韵生动,一看便觉贵气逼人,即使放到京城也是极为上乘的物件。只不过王松澄说要给妹妹做嫁妆却当真是胡言了,就凭王木沅一个清廉的七品知县是绝对买不起这样的凤簮的;而且这簪子也并不适合现在的王素弦,太过贵气和张扬,戴在她头上反而会显得沉重了,但倒是很适合韩姐姐。
庄靖云顿了顿,指着掌柜的身后继续说道:“不过依我看,那边那支簪子倒是更合王妹妹的气质。”
王松澄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是一支嵌了红宝石的金蜻蜓簪子,那蜻蜓本就做得惟妙惟肖,头上还加了四根须子,两根向外弯曲作祥云状,另外两根则向前微曲,末端镶了两颗小小圆圆的珍珠,煞是灵动可爱。
那伙计眼珠一转,机灵地说道:“稍等,我这就给公子拿过来细瞧!”
“哎,真的不用麻烦了!”王素弦又一次试图阻止,她其实上次来就看中了这支蜻蜓簪,但她知道父亲确实清廉,前些年家里又出了些事将一点积蓄全耗空了,所以别说那凤簮,就是这支蜻蜓簪子也是买不起的,“章大哥,我们还是继续去看药铺吧?”
“看个簪子而已,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时,那一直不理他们的掌柜突然开腔了,虽然声音还是冷冷的,一点也不像要做生意的样子,但人已经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转身麻利地将簪子上防盗用的细线解开,将那簪子取了出来,递到庄靖云面前,“好眼光。”
庄靖云与他对视了一眼,接过簪子看了看,又转头递给了王素弦。
王素弦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接了过去,虽然她来店里看过两回这簪子,但一直没好意思让店家取出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
庄靖云见她果真非常喜爱,心里也很高兴:“我给你带上试试?”
“这怎么行,不伦不类,要叫人笑话的。”王素弦看着他抿嘴轻笑道。
“有什么不行的?来,给我。”庄靖云笑着从她手里拿回簪子,捏着一端轻轻地插进她的发髻,又略略调整了一下角度,而后退后一点自己先欣赏了一番——只见王素弦穿着雪青色的男装,发髻也梳成了男子样式,可插上这支蜻蜓簪子,却并未让人觉得有多少不协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俏皮的美感。
庄靖云满意道:“嗯,我果然没看错,佳人配美饰,相得益彰!”
王松澄也在一边赞叹道:“好看好看,还是凌云眼光好!”
王素弦微微低着头有些羞涩,正不知该说什么,就见那伙计拿了一面铜镜过来,隔着一些距离举到她正前方。镜子里的少女白净小巧的脸上微微透着红润,一双小鹿般灵动的大眼里含着几分羞涩、几分喜悦,双唇不点而朱,犹如一朵刚刚盛开、还带着露珠的水芙蓉,正有一只蜻蜓立上头!
那伙计真心叹道:“试过这蜻蜓簪子的夫人小姐也有不少,还没见过这样的合适的!”那掌柜的在一旁抚着须,也露出满意的神情来,似乎在为自己的作品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主人而高兴。
可王素弦听了那伙计的话,却像是突然被点醒了,她抿了抿嘴,冷静地将那簪子拔了下来,双手拿着递到掌柜的面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先生的手艺便如鬼斧神工,令人惊叹,可惜,我现在并不需要,麻烦您了。”说完双手又往前递了递。
那中年男人皱了皱眉,正想抬手去接,却被庄靖云抢先一步接了过去:“簪子哪有什么需不需要,只看喜不喜欢,店家,帮我装起来,我要了。”
没想到他价都不问就要直接买下,店里四人都有些吃惊,而他虽然没明说要买给王素弦,但其他人都明白了。王松澄心里一阵激动,他将人引到这铺里,主要是为了试探庄靖云的想法,顺带再抬一抬妹妹的身价,如果能让庄靖云再买个什么东西做信物就已经是赚大了,没想到他出手竟这么大方,那蜻蜓簪子虽然不比凤簮,但看上去也很贵重了。
“章大哥......”王素弦的感受就比哥哥复杂多了,既有甜蜜和高兴,又决不想这样随意接受他的礼物,可她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毕竟人家也还没说要送给她。
庄靖云已猜到她的想法,但对他家这样的巨富来说,一个簪子实在不足为道:“弦儿妹妹前日与今日都帮了我甚多,这个簪子就作为我给妹妹的谢礼吧。”
眼见那伙计已将蜻蜓簪子装进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王素弦急道:“哪里用这样贵重的谢礼,而且能帮上章大哥我自己也很高兴,不要什么谢礼!况且,况且昨日不是已经送了我胭脂香粉么?”
“胭脂香粉是姐姐送的。再说了,我与少纯兄既以兄弟相称,少纯兄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送妹妹礼物有何不可?”庄靖云笑道。
“就是,”王松澄深怕妹妹真的不要,赶紧也在一边附和,“这很正常嘛,咱们再推拒可要让店家看笑话咯。”
王素弦正不知所措,那伙计已拿着装了簪子的盒子走了回来:“公子,装好了,原本是一百二十两银子,但姑娘给咱家的东西增辉了,所以只收一百一十两。”
庄靖云不料还有这样的说法,笑着说了句“谢了”,然后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十两银子递给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木盒,递给王素弦。
王素弦听到簪子的价格,更是觉得不能收了:“章大哥,谢谢你的心意,但这我真的不能收。”
“可是,这簪子就是买给你的,没有人会比你戴着更好看了,你若不要,我一会儿就找地方融了它。”庄靖云说得很认真,又把那盒子往王素弦手里递了递,“妹妹当真忍心毁了这么美丽的物件吗?”
王素弦望着他的眼睛,觉得庄靖云也许真会去融了簪子,正当她拿不定主意,门口突然又走进来两个顾客,奇怪地看了看他们。
王松澄连忙看准时机,小声道:“这是凌云兄的一片心意,你就接了吧,一会儿真要让人看笑话啦。”
王素弦又与庄靖云对视了一会儿,终于接过了那盒子,小心地收了起来:“谢谢你,章大哥。”
待将后面进来的两个顾客也送出去,那伙计俯到柜台上,一脸八卦地问道:“诶,你说王小姐能如愿么?”
好一会儿,那卷《庄子》后才幽幽传出一句:“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