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另一边。
这天上午,韩清露在客栈里将送来的情报看了两遍,又写了几封信交给杨绰送出,便已是午时左右。她正想着庄靖云该从王家回来了,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顺利吗?”韩清露笑着问道。其实庄靖云从不刻意在她面前装稳重,所以她一看他从门口进来的神情便心中明了了。
果然,庄靖云轻快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嗯,一切顺利,韩姐姐准备的小礼物恰到好处,他们不好拒绝,我又悄悄暗示了王松澄那方墨的价值,他简直喜出望外。”说到这,他笑了一声,继续道,“他们兄妹比昨日热情许多,王素弦喜欢书法,我便小露了一手,后来又与他们聊了些在太和书院的事,还提到了钱孙会讲的情形,两人都很向往,还想留我一起吃饭,但我想着姐姐的话,就赶紧回来了。”
韩清露:“很好,明天再找个借口继续去拜访,然后想办法把王松澄单独叫出来,至于王素弦,可以再缓一缓。”
“他们已经答应明日陪我一起在县城里走走。”庄靖云有些小得意,“我告诉他们,韩姐姐打算在辛城县也开个医馆,和太和医舍一样,穷人可以不用付诊金,但姐姐过几日就要离开亳州,所以开医馆的事只能先交给我。弦儿听了,便主动提出要帮忙,我便请他们明天带我逛逛,先行物色一下铺面。不过,”他的神情又突然有些纠结与愧疚,“韩姐姐能不能真的在此地开个医馆?”
“当然可以,怎么能让你食言呢?”韩清露没想到他已把下一步计划好了,而且还是非常聪明的计划,脸上露出赞赏之色,“到时候,我会让韩五安排,你放心。”
庄靖云既得了赞赏又不会食言,心里极为高兴:“多谢韩姐姐!姐姐这边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韩清露:“算是有些发现,有个人很值得关注,辛城县县丞林栋,此人的父亲曾长期在本地最大的豪族秦家做花匠,而秦家与顾家又有姻亲关系。更巧的是,当初负责送灾报的衙役沈二虎还是他的侄婿。”
庄靖云:“县丞作为次官,倒也是最容易接触官印的人。”
“嗯,你先看看这个。”韩清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庄靖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笔迹:“太子的回信终于来了!”说话间,他已抽出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但越往下看,庄靖云的眉便皱得越紧,将信来回看了两遍,他才抬头叹道:“安排得如此巧妙,难怪在此之前,太子本人根本没想过陷阱是在辛城县。”
韩清露点点头,“我猜想辛城县的灾报应该是早就送到了,但他们也知道以太子谨慎的习惯,肯定会传与施平和当天来见他的其他官员一起看,所以一直藏着不报,等到施平被太子自己派出去、也没有其他官员进见时才送进去。”
庄靖云接着道:“太子拿到辛城灾报时是下午申时末,当天没有人来见他还算说得过去,但第二天未免有些奇怪,恐怕是有人来了也被拦住了,而太子根本不知道。”
韩清露:“嗯,虽然奇怪,但毕竟灾时忙碌,加上人虽没来,请示的书信却都不少,也能解释过去,这时候他们再把其他几个县因为没有及时公布赈济以及蠲免方案而发生骚乱的消息、还有各地出现疫情的消息,一起送上去给太子压力,让他觉得拖不得。而这么巧,那施平又早就提起过辛城县有一位清廉能干的知县,太子直接做出决定就是意料之中了。”
“太子也算细心了,但半个月后刘书惠的复勘结果与假灾报一致,两个兵士也没有报告任何异常,他也确实没必要再去疑心辛城县的事。”庄靖云接着她分解道,“那时应该已经有一些官员听说辛城县的实情了,但他们恐怕根本想不到太子看到听到的都是假灾情,也就不敢贸然质疑太子的处置,说不定真以为是太子要收买人心。只有那蔡夔倒真是是个胆大的,可他也不知太子看到的是假灾报,所以只问‘对辛城县的减征是否过多’,并未点到灾情,太子自然也不会多想,错过了最后一个纠正的机会。”
韩清露叹息道:“老皇帝让陈韫派人护卫太子时,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儿子变成了一座孤岛,顾党想要闭其目塞其耳太容易了。顾世明又早就在此地开煤矿,大半个亳州官场都已经投靠了他,太子的处境确实太难了。”
话虽这样说,两人心里难免还是觉得太子那时有些年轻气盛,过于自信,尤其是过于信任施平,才给了顾党可趁之机。其实以李元彻当时那样艰难的处境以及刚过加冠的年纪,换成任何人,恐怕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只是当人们对一个人的期望太高时,总是会显得更加苛刻,韩清露和庄靖云也不能免俗。
庄靖云盯着信也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刚刚县丞的话题,看向韩清露:“太子提到辛城县后来还送过一封汇报救灾进展的公文,公文字迹以及知县、县丞的画字都与灾报相同,那纸公文虽然没写具体灾情,可包括知州林海涛、施平、蔡夔等好几个官员都看过,这就说明制作那假灾报的,必然是能同时模仿辛城知县及县丞字迹的人,或者就是他们本人!王木沅和林栋都有可能,姐姐?”
韩清露没有回答他,而是又拿出了另一封信:“再看看这个,王爷帮我们查到的。”
庄靖云打开信,发现是关于王木沅的调查——乾德十三年参加进士考,及第,随后被派往徐州知合县,任内虽多有政绩,但因帮百姓追回被侵占的田亩而得罪了权贵,任期满后被调往偏远的梅州知莞安县;任莞安知县期间扫除了当地最大的匪帮,治县成绩卓然,但又因不愿行贿得罪了一吏部小员,未能升迁,只调去了福州知闽清县;福州知州王德祥是顾党里难得的实干派,王木沅任满后得了他的推荐信,才被调来了亳州知辛城县,看似平调,但已在京畿附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升迁在即。
家世方面,王家祖上曾在前代做过太守,之后就没落了。王木沅本人早年丧父,由祖母及母亲抚养,两人在其及第前就已先后去世,后娶妻林氏,生女时难产而死,此后未再续弦。
庄靖云看完信,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表面看起来,倒很像是王木沅早年仕途不顺,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于是通过王德祥投靠了顾党。”
“看来你不这么认为?”韩清露问。
庄靖云迟疑了一下:“刚刚在王家听王松澄提到一件事,本地最大的家族秦家曾有意与王家结亲,据说是秦家大少爷偶遇过男装出门的王素弦,对她一见钟情,但此事却被王木沅委婉拒绝了。按说秦家不仅是亳州的豪族,在朝中和军中都颇有根基,而且与顾家也有姻亲关系,如果王木沅真的要依靠顾党这棵大树好乘凉,又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何况这么做多少会得罪秦家。”
听得他这番话,韩清露心中有些好笑,一是笑那王松澄心急,看出来自家妹妹有可能攀上庄靖云,便急不可耐地想用秦家的事来抬高妹妹的身价;二是笑庄靖云心里对王素弦很有好感,却小心翼翼不想让自己发现。不过她也不戳破,只道:“有些道理,且再看吧。”
“嗯,”庄靖云应了一声,又忧心道,“只怕我们时间来不及了,韩五哥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韩清露宽慰:“不急,我会想办法再拖一拖。”
不料,这话却反让庄靖云急了,紧紧盯着她:“韩姐姐不会想去找那谢晞吧?”
韩清露无奈道:“我是说,实在不行,还可以让杨绰用武力搅一搅浑水。”
庄靖云仍不放心,但又自觉没有立场多说,且背后言人之恶也不是他愿意做的,只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尽快找到突破口。
吃过午饭,韩清露略作休息,又往临安写了两封信,就离申时不远了,该去辛城县衙了。夏莺为她戴上帷帽,打开房门,正见庄靖云也从隔壁房中出来,原来他已看完了县衙那些官吏的情报,一直在注意韩清露的房门动静。
下了楼,韩清露登上杨绰准备好的豪华马车,庄靖云则骑着一匹皮毛油亮、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走在前面,这阵仗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交头打听这是哪家的夫人少爷出门。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县衙的八字门前,守门的役卒显然早就得了令,自有人来接过了庄靖云手中的缰绳,又引着马车去安顿。衙署内,县丞林栋与主簿已在仪门处等候,见韩庄二人进来,便迎上前几步,双方互相见了礼。
大约一个女子如此高调地抛头露面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那主簿一直在偷偷地看韩清露,那些个胥吏役卒也都好奇地看向她,想瞧一瞧帷帽下的容颜,庄靖云皱了皱眉,两步走到韩清露身前,微微侧身挡住了大部分窥视的目光。
县衙二堂内坐着的除了王木沅,还有四人,坐在案前左首位置的中年男人衣着光鲜、面上敷粉,正摇着折扇与王木沅谈笑风生,乃是秦家负责打理药田事务的四老爷,而另外三个在一边小心陪笑的则是药农们推举出来的代表人。
几人见韩清露与庄靖云进来,纷纷起身招呼,好一番介绍与寒暄后才又各自落座。
一开始谈得很是顺畅与融洽。先是王木沅简单做了个开场,又介绍了一下辛城县的概况,而后韩清露也说了几句客气话以示诚意,接着便是那秦四爷三言两语说了说秦家的药田情况,以及那三个药农代表甚为仔细地介绍了本县中小药农每年的药材种类、品级、各自产量等等。
可当谈到具体的合作时,气氛却开始有些凝滞,那秦四爷先是将价格提得极高,连那两个药农代表都是一脸错愕,紧接着他又提出无论韩清露以什么价收购药材,辛城县最多只能供予本县的五成产量,且一旦立约,韩清露需先预付当年款项的三成。
这些条件显然是有意刁难了,也根本不是那三个药农代表的意思,但他们不敢顶撞秦四爷,而王木沅也不知是忌惮秦家势力,还是有其他顾虑,对此事的态度似乎也没有前一天热情,并未过多插话,反而是让林栋在中间给双方调和。
此事只是韩清露调查赈灾案的幌子,她自然不会做这冤大头,这天下午当然也就不可能谈成什么。不过当天色渐暗,王木沅提议改日再谈时,所有人仍是满脸笑意,仿佛都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回到客栈后,庄靖云便道:“韩姐姐,这秦四爷分明是来捣乱的,王木沅请他来,而且事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恐怕是有什么想法了。”
“嗯,我看王木沅的态度似乎对我们更加防备了。”韩清露一边摘下帷帽一边同意道,“也许是施平昨夜跟他说了什么,他不想让我们在此地多呆,故意找秦家来搅局;还有一种可能,人不是他请的,而是秦家听说了此事,担心影响自己家的利益,故意来搅局。”
庄靖云回想了一下王木沅下午的表现,又想了想昨天他对此事的态度,说道:“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王木沅本就对我们疑心更重,那秦家想来搅局,他便顺水推舟了。”顿了顿,又道,“总而言之,他现在应该是彻底不信任我们了,不知施平昨夜到底和他说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他们联手陷害太子,所以做贼心虚了吗?”
韩清露坐下喝了口水:“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或线索,什么都有可能,那林栋也可疑的很。”
“确实,林栋与秦家的关系恐怕比我们之前想的更深,”庄靖云也在桌边坐下,“秦四爷与他看似不熟,但实际上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好得很。不如明天我便以感谢的名头请他喝个酒,探探他的虚实去?”
韩清露:“好,不过这人精明的很,你......”
话说到一半,敲门声突然响起:“夫人,是我。”是杨绰的声音。
韩清露:“进。”
杨绰进门后,便将一封请柬交给夏莺,干脆道:“秦家送来的。”
韩清露从夏莺手里接过信笺看了一眼,又递给庄靖云。
“这酒摆在福悦楼,又是这名义,姐姐觉得王木沅会去吗?”庄靖云看完请柬抬头问道。
韩清露:“多半不会,但那林栋肯定会去。”
庄靖云哼了一声:“也好,就让我再去会一会他们。”
韩清露有些忧虑:“你小心些,秦家大约是想弄清你的身份。”
庄靖云自信道:“韩姐姐放心,我应付得来,即便他们已经从顾家得了些什么消息,只要我自己不承认,他们也拿我没法。”
“只怕庄少爷是想错了。”杨绰突然插话道,“秦家请你去,说不定是为了说亲。”
“说亲?杨大哥你这说得什么?”庄靖云被他说糊涂了。
杨绰那刀疤脸本来很是凶狠,这时却是一脸揶揄,显得有些好笑:“昨日夫人与庄少爷一起出行,虽也惹了许多注意,但人皆以为是外地来此的小夫妻,也不过是闲话几句富贵。可偏偏这客栈老板多嘴,叫大家知道了原来两位不是夫妻,而是姐弟。今日庄少爷又骑着马好一通威风,搞得现在人人都知道福兴客栈住了位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又还未成亲的章公子。听老板说,光这一下午,县城里的媒婆子、还有家里有适龄女儿的有头有脸的都来与他打听过少爷的事了。你说秦家这酒是不是冲着招婿来的?”
“胡说!”杨绰左一个夫妻右一个夫妻,听得庄靖云满面通红,耳朵简直要烧起来,眼睛更是压根儿不敢往韩清露那边看,“杨大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谈正事。”
“这哪是开玩笑,我是好意提前提醒庄少爷,好让你有个准备嘛。”杨绰说得那叫一个一本正经。
“行了行了,我有数了!”庄靖云红着脸说道,然后目光虚虚望向韩清露,“韩姐姐,那信上还说秦老太太请你明日过府一叙,你去么?”
韩清露也并不看过去,微微垂下眼道:“你就说我身体略感不适,等好些再去拜访老太太吧。”
“行,那我回去准备一下就出发。”庄靖云站起来,又随意地问了一句,“姐姐一会儿可有什么安排?”
韩清露道:“我就在这等你回来,再琢磨一下这几天的事。”
“好,那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韩清露看着庄靖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约莫一盏茶后,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是庄靖云去赴秦家的宴了。
她对着镜子兀自发了会儿呆,然后唤道:“夏莺,梳头更衣,再去准备辆不起眼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