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亳州城霞飞酒楼门口,一辆外观普普通通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夫抬了抬头上的竹笠,露出来的右脸上赫然一道从嘴角划到眉尾的骇人刀疤。
杨绰望了一眼酒楼的牌匾,又把笠帽压低了,低声说道:“到了。”
夏莺掀开车帘,扶着韩清露下了车,一个跑堂迎出门来,带着他们上了楼。
二楼的阁子里早已布好了酒菜,坐着的两人一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
庄靖云一脸喜意:“韩姐姐,你终于来了!”
“本来昨天就能到的,结果路上遇到大暴雨耽搁了一晚。”韩清露边说边在主位上坐下,用店小二端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快坐,你们俩也等饿了吧?”
“还真是有些饿了。”韩五笑着说道,又和庄靖云一起坐了下来。
三人边吃边随意说了一会儿话,韩清露便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庄靖云放下筷子,看着她:“韩姐姐,这三天我和韩五哥走了几个县,大体情况都弄清楚了。两年前那场洪水确实严重,连下了一个多月雨,十里八乡都被淹了,但每个县因地势原因,受灾情况有不小差别,有些还是能有几分收成,有些就真的是颗粒无收。我们想办法找了其中几个县的令、丞或者主簿打听情况,确如太子殿下自己说的,安排得颇为细致周到,赈济、调粟、蠲免减征、抚恤安置等等都依据每县情况,各有不同,听上去也都挺合理的。但我们试探了一下这些小官吏的看法,”他微微皱起了眉,“他们似乎觉得太子所定的灾粮和税放,少一二分也无不可。不知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韩五接过他的话:“我和庄少爷仔细想过,其实赈灾的事,只要不是弄得太极端,本就是多一二分、少一二分都说得过去,三分饱五分饥,百姓都能活下来,再加上这又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才来分辨,当真是正着反着都能说,所以光想凭这个污蔑太子并不容易,最多也就是个处置失措。但问题就在于,这里还真就出了个极端的例子。”
“太兴县?”韩清露问。
“不,”韩五却否认了,“是辛城县。吴孝安管辖的太兴县被灾九分,太子亦放九分税并不过分,而且这样重的灾情也没有什么能做文章的空间了,但隔壁的辛城县其实只淹了半个县,且水也退得最早,庄稼收个四五分不成问题,太子却也减了九分税,而且给的赈灾粮也和太兴县几乎一样。”
“差太多了,不符合太子的作风。”韩清露思索着说道,“除非是辛城知县和勘灾的人串通起来,一起夸大了灾情蒙骗太子。可那样的话就势必会留下假的灾报和勘疏,即使毁了灾报勘疏,也可以将看过这两样东西的官员找出来作证。”
庄靖云盛了一小碗鱼汤放在韩清露面前:“我和韩五哥也是这么想的,但灾报和勘疏的事我们查不了,所以就先去调查了辛城知县和勘灾的人。结果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派去核查太兴县和辛城县灾情的是同一个人——亳州司法参军刘书惠,此人在太子离开亳州半年后,就因醉酒不慎溺死于涡河,而当时同他一起去的两个厢兵也在之后几个月内病死了。”
韩清露:“三个人相继殒命,未免过于巧合。可有什么线索?还有另外几个负责勘灾的人情况又如何?”
韩五答道:“时间太短,我们的人还在收集这三人死亡的线索。至于另外几个勘灾的人,目前都好好的,从转运司和仓司抽调的人都算自己人,勘查结果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还有两人,亳州司户参军蔡夔和宿州推官陈永辉,勘查结果也基本符合实情。”
庄靖云见韩清露端起了那碗鱼汤,自觉地接着说道:“再说说辛城知县王木沅,这人倒是出乎意料,在当地官声很好,不仅为人正直清廉,也极有才干,两年多以来,为辛城县百姓做了许多实事。而且据说他是乾德十三年的进士,可因为性格刚直,不会巴结讨好上峰,所以这么多年了一直无法升迁,只能辗转各地做个知县。”
“哦?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会虚报灾情的人。”韩清露放下调羹。
庄靖云:“确实不像,不过也不能排除这只是他的表面功夫,又或者被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只能慢慢查了。”
“嗯......顾诜还真是老谋深算,让太兴知县吴孝安出头,真正的问题县却是看似有个清知县的辛城县。”韩清露沉吟了一会儿,“这么看来,如果没有辛城县的事,顾党要弹劾太子夸大灾情、施恩过多以图民心未免有些勉强,但辛城县的事若是被坐实,太子收买民心之嫌就跑不了,到时候其他县本来合理的赈济和蠲免减征,也会被各县“少一二分也可”的态度给曲解。”
“正如夫人所说。”韩五又补充,“而且亳州、宿州两地百姓间确实有太子“真社稷之主”的说法。”
韩清露:“这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传的,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散播的?”
韩五:“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太子在亳州时就已经有人这么说了。听上去倒更像是百姓心声,太子赈灾确实做得不错,据说有许多亲民之举。”
“呵,太子啊,说到底还是贪心了,名声、民心,于他现在不过是累赘罢了。”韩清露叹息道,“太子说的那个施平,查过了吗?”
庄靖云:“查过了,施平是亳州鹿县人,今年三十有七,父亲曾作过鹿县县丞,他落第之后便跟着施父进了鹿县县衙,先做了两年主簿,后升任县丞,五年前,被当时的知州杨宏光看中,这才有机会调去了州衙做司法参军。后来,杨宏光因顾党弹劾被贬去了边关做知县,他之后的两任知州都是顾党,可这施平不仅没有被弃用,反而在林海涛来了之后升任了录事参军。”
韩清露:“我记得这杨宏光是刘太师的门生?”
“是,”庄靖云点头道,“我们猜测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太子才会信任施平。可他在知亳州任上只呆了一年半,施平与他未必有多少情分,反倒是林海涛这两年一直重用他。哦对了,刘书惠死前,和施平走得很近。”
韩清露:“这么看来,这施平身上确实问题很大,我会让杨绰派人跟着他。亳州官场还有本地大族士绅间的风向打听过了吗?”
庄靖云露出惭愧的神色:“我目前还只能接触到那些纨绔子弟和幕僚文人,这些人饮酒作乐、风花雪月的事都积极得很,可一谈及两年前的水灾,就三缄其口,起了堤防之心,我们还在想其他办法探听消息。”
“这不怪你们,”韩清露对他笑了笑,“一个小小的亳州城,住的却都是通天的人,恐怕你们还没出京的时候,朝里的消息、还有皇帝和刘太师顾诜两人的对话就已经传遍各大家族了。不愿意表态也是好事,说明他们还在观望,我们还有时间。”
“姐姐说得有理。”庄靖云听她安慰自己,那一点小沮丧立刻消失了,“谢晞和张侍郎三天前已经到了,我们是不是要尽快和张侍郎接触?”
韩清露却道:“不忙,贸然去找他,只会引起他的戒心。”
“夫人的意思是要先了解辛城县的事吗?”韩五问。
韩清露点点头:“刘书惠和那两个厢兵的死要追查,但还活着的辛城知县才是我们的突破口。”
......
吃完饭,韩清露原是准备先去看看韩五给她置的几项产业,顺便也熟悉一下亳州城的情况,不想刚走出霞飞楼大门,就一眼瞧见了不远处遇仙酒楼门口的谢晞——没办法,谢大人那张脸那副身材实在是很难不叫人注意到。
韩清露并不想这时和谢晞打上照面,便打算折回去避一下,却听韩五低声说道:“谢晞跟张方初身边的人就是施平和蔡夔。”
她收回已经跨进门的步子,看向那两个人,施平白白胖胖,身量不高,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挂着讨好的笑容,颇有些喜感;蔡夔正相反,皮肤略黑,身材高瘦,虽然也带着一脸笑,却更多是客气。
韩清露:“你们俩先进去,夏莺跟我来。”
庄靖云猜到她的心思,还想跟上去说什么,韩五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拖着他上了二楼临街的阁子。
韩清露先隔着一段距离站了一会儿,等那几个跟谢张二人客套的本地大户又进了遇仙楼,才带着夏莺继续往前走。虽然带着面纱,可还未靠太近,谢晞就已认出了她,脸上先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意料之中。
韩清露加快步走上前,惊喜道:“谢大哥?”
谢晞怔了一下,这一声叫得他恍如隔世。
“谢大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韩清露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谢晞无视旁边几人八卦的眼神,也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妹妹怎的也在这里?”
“我一位表舅舅在这里开酒楼来着,这次回临安路过,便想顺道来看看他。”韩清露轻快地答道,然后回头一指,“呶,就是那家霞飞楼。”
谢晞笑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巧了,能在这里遇上妹妹,实在令人高兴。”
韩清露也笑起来:“我也觉得好高兴。谢大哥来这里做什么?可有时间与我叙叙旧?”
谢晞:“我奉皇命正与这几位一起办差,白日里恐怕没有时间。妹妹可是就住在霞飞酒楼里?不如等晚上我再来找你吃饭叙旧?”
“当然好了,那我就在霞飞楼等你。”韩清露说着却并不告辞,而是看向他身边的三个人,“对了,谢大哥身边这几位是?”
终于被注意到的张方初也不用谢晞介绍,拱了拱手便开口说道:“在下张方初,忝为户部侍郎,奉命与子黎一同来此地办差。”
施平和蔡夔都有些惊讶于张方初话语里的谦恭,忙跟着作揖:“在下施平,亳州录事参军。/在下蔡夔,亳州司户参军。”
韩清露也敛衽回了个礼:“原来是张侍郎、施录事、蔡参军。奴家姓韩,不期遇到谢大哥太高兴,有些忘礼了,叫三位见笑。”
“哪里哪里,韩姑娘不用在意我们。”张方初笑着回道。
韩清露垂眼笑了笑,像是犹豫了一下,开口提议道:“谢大哥,相逢即是缘,而且又是你的同僚,不如请张侍郎晚上一起来喝杯酒?施录事和蔡参军也一道吧?人多热闹些,听我表舅说楼里还新排了一支舞,正好也叫各位一起看看?”
张方初和施平蔡夔都很诧异,互望了一眼,施蔡只是奉命来给两人作陪的,自然没有资格做主,所以还是张方初开口:“这不太合适吧,我们怎好打扰二位叙旧。”
韩清露有些失望似的看向谢晞:“谢大哥?”
谢晞意味深长地一笑,转向张方初说道:“叙旧也不急于一时,既然我韩妹妹邀请了,三位不如给谢某一个面子?”
那三人还有些犹豫,韩清露又道:“几位莫不是嫌弃?霞飞楼虽然不似遇仙楼这般豪气,好酒还是有的。”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推辞了,张方初只好回道:“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施平也在一边附和:“早就听说霞飞楼新排了一支霓裳舞,今日可是托韩姑娘的福了!”
“那今晚我就在霞飞楼恭候各位大驾了。”韩清露说着朝四人微微福了福,又对谢晞嫣然一笑,转身回霞飞楼去了。
张方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说道:“子黎,这位韩姑娘的身份可不简单呐。”
“哦?伯源兄何出此言?”谢晞故作惊讶。
施平也好奇问道:“张大人是如何看出来的?看韩姑娘的衣饰打扮,倒像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姐,只是性子比较奔.....咳,”他本来想说奔放,突然意识到不妥,勉强换了个说法,“比一般女子更大胆些哈哈。”
张方初斜眼看了看他,又转头看蔡夔:“蔡参军也这么觉得?”
蔡夔想了想:“下官只是觉得韩姑娘的气质颇为出众,想是出自书香门第,其他却也看不出什么,还请张大人赐教。”
张方初大笑着转了个身,往州府衙门的方向边走边说道:“你们啊,就是中了韩姑娘的计了!看人要看细节,尤其是女人。她手上那串佛珠你们注意到没有?”
施平忙跟了上去问道:“看到了又如何?”
“那可不是普通珠子,而是用上等迦南香制成的十八子手串,一颗就值万钱!”张方初感慨道,“非是大富大贵或者权势之家,哪能用得了这样好的沉香木?”
那两人大吃一惊,蔡夔还没说什么,施平已马上接道:“张大人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观察入微,下官真是受教、受教!”
张方初对施平的阿谀之词一笑置之,看向谢晞问道:“子黎,我说的对不对?”
谢晞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么,伯源兄觉得我这位韩妹妹是大富大贵,还是有权有势呢?”
“前者。”张方初略思索了一下,确定地说道,“一是权势之家恐怕不会放任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二嘛,若真出自权势之家,今日子黎与她怕是不止哥哥妹妹的情分咯!”
这话表面上是玩笑之语,其实却是暗暗讽刺他攀权富贵,不过谢晞丝毫不以为意,只道:“伯源兄高见。”
张方初乜了他一眼,又揶揄道:“韩姑娘看着也有双十了,既不以夫家自称,那便是未嫁了,难不成是被子黎耽误了?”
耽误?这倒是戳中谢晞的心结了,一想到想韩清露也许真是因为自己而至今未嫁,他心里就不免会有愧疚,可这愧疚中偏又夹杂了几分暗喜,他在心里自嘲的笑了笑,面上仍是从容回道:“伯源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小弟可担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我这位韩妹妹正是临安溪云楼的主人。”
说完,谢晞看了看施平与蔡夔,两人都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似是完全不了解溪云楼。
张方初却惊诧道:“就是把柳影儿抢去的那个溪云楼?此楼主人不是姓张吗?”
“张老板不过是明面上的管事罢了。”谢晞也假装惊讶道,“伯源兄这些年都在京城,怎的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溪云楼也有了解?”
“噢,我族中有两个堂兄弟都在临安附近任过公职,听他们提起过。”张方初这话答得略有些敷衍,随即又问道,“子黎这么说穿了韩姑娘的身份,不怕她生气?”
谢晞勾起嘴角:“放心,我这位妹妹可是有气量的女子。”
张方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兀自陷入了沉思。
谢晞也不介意,嘴角的笑意一路都没有消散。
一旁的施平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很是奇怪,一是一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竟抛头露面开起了酒楼,而这种有伤风化的事在这两位特使眼里似乎没什么不对?二是听上去溪云楼似乎很不一般,至少比他们这儿的遇仙楼要厉害得多。
施平想问却又不敢开口问,便去瞧蔡夔,可后者双目只看着前方,一脸正直的样子,压根没看他,他也只好收起了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