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瑾离开后,韩西岭便马上回了京城的韩宅。
彼时,韩清露正在书房里,见弟弟扶着腰进来先是一阵惊吓,听他再三保证身上的伤都不严重后,才放下心来;接着就又听韩西岭详细说了刚发生的事。
她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阴差阳错,竟让弟弟和李元瑾认识了。如果自己是他的话,一定会利用这个契机接近李元瑾,套取顾党的消息,可是她这个弟弟......她只想让他安安心心地治病救人,做个受人尊敬的好大夫。
“等这件事了结,大道身体无碍后,”韩清露说道,“我就送你回临安。在此期间,李元瑾再来找你,你就把他当普通朋友吧。”
“回临安?”韩西岭问,“阿姐也回去吗?”
韩清露:“我会在京城再呆一段时间,你先回去。”
“不行,我要和阿姐一起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韩西岭坚决道。
韩清露:“你留在这儿,李元瑾要是一直来找你怎么办?”
韩西岭低下头又为难起来:“他应该也不会常来找我吧,我会尽量避开他的......其实他人真的挺好的,顾诜那些人干的坏事,也、也不是他让他们干的。”
韩清露望着他,不由想起之前谢晞对李元瑾的评价——聪慧通透,性情宽厚,看来倒是实话。她叹了口气:“再怎么避也避不开的,到时候,顾诜肯定会让人调查你。虽然我自信你的假身份不会有问题,但以后你来这里就得更小心了,绝不能露了行迹。”
这算是妥协了,韩西岭连忙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
李元瑾的话题便到此为止,韩西岭又急切地问起另一件事:“姐姐,今天的早朝情况怎么样?”
原来这天正是苏庄二人被关入大理寺狱的第六日,也是他们进京后的第二个早朝日。
韩清露回答道:“情况不太乐观,顾党对孙先生可谓群起而攻之。”
“怎么会这样?孙先生那天不是化解了危机吗?”韩西岭不解,“而且姐姐不是说,皇帝忌惮孙先生在读书人心中的声誉,暂时不会动手吗?”
韩清露:“化解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危机并不足以改变形势。至于皇帝的忌惮,从来只会招来大祸,能保一时平安,也不过是因为缺少一个合理的借口。顾党今日就给了皇帝这样一个借口,他们说孙先生是‘伪学之魁,妄图以匹夫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
“啊?!”韩西岭震惊地瞪大了眼。
“顾党还说孙先生这么做是受太子指使,要求孙先生和太子交出所有的书信,那两首诗也被拿出来说成是他们谋反的证据。”韩清露继续说道,“虽然这些污蔑早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他们会捏造出这么大顶帽子扣在孙先生头上。”
韩西岭急道:“大道不是没改口吗?他们哪有证据证明那两首诗是小云写的?”
韩清露冷哼一声:“证据对他们来说不过锦上添花,指鹿为马可是他们最擅长的。
韩西岭终于消化了韩清露说的这些话:“那太子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他和孙先生的书信交出去会怎么样?”
韩清露:“听说太子并未说什么,只是长伏于御座前直至散朝。至于那些信件,白的都能说成是黑的,要挑点错误还不容易吗?”
“这太子怎么这样窝囊,这么多人为他付出多少代价了,他就不能争气点吗?上次早朝也是一句话没说,难怪皇帝不喜欢他呀!”韩西岭有些气愤。
“这是太子的自保策略,说得越少、做得越少,他在皇帝眼里的危险就越小。尤其是这种时候,解释越多只会让皇帝疑心更重。”韩清露叹口气,“他也是无可奈何。”
韩西岭:“姐姐见过他吗?他真的值得这么多人追随吗?”
“端王爷带我见过他一次,”韩清露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沉默寡言、小心谨慎,对端王特别恭敬,但我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韩西岭问。
“没什么,”韩清露却摇了下头没有往下说,“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要扳倒顾党,我们只能这么做。”
韩西岭:“可现在该怎么办?”
韩清露安抚道:“别急,孙先生那天的话是有用的,刘太师和清流也在竭力对抗,而且我刚收到韩五的消息,那个计策的另一半也已准备妥当了。”
这话让韩西岭放心了些,接着他也哼了一声,说道:“这个计策要是能奏效,我就勉强原谅那个大混蛋三分。”
韩清露听了,不禁失笑,这个单纯的弟弟啊......
这天夜里,戌时刚至,相府的门房在侧门捡到了一本诗集,诗集中还夹了一封信,信封上书“顾相公亲启”。
门房将信和诗集交给管家后,管家立即便觉出了不对,果断打断书房里的密谈,第一时间把两样东西交给了顾诜。
半个时辰后,密谈的几个人陆续从相府离开。
谢晞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直往九桥门街,那里是京城酒楼云集的地方。马车穿行在彩楼欢门之间,经过了会仙楼,经过了海月楼,最后在莲阁斜对面的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
谢晞下了马车,交代了两个随从几句,自己一个人走进酒楼,径直上了二楼。楼上都是一间间的阁子,比一楼安静许多,他一直走到主廊尽头的最后一间,轻轻敲了三下门,又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了门。
阁子四角各放着一个精致的三头高烛台,十几只蜡烛将屋里照的敞亮。这架势看来是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谢晞心里这么想着,望向窗边的人:“最爱郭家酒楼的炙牛肉,可吃了这么多回,竟不知道这里已经换了老板。”
韩清露关了窗,转过身来:“现在知道也不晚。顾诜作何反应?”
“怒不可遏。”谢晞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桌上的细颈瓷瓶里插着一支白色的茉莉,隐约能闻到一缕清香,“我很久没见他如此喜怒形于色了,当着我们的面就对顾世明大发雷霆。”
“那么,他会照做吗?”韩清露也跟着坐下来,盯着他问道。
谢晞沉吟了一下:“恐怕没那么容易,他比我预想的更强硬,必须走第二步,让他感受到压力。”
韩清露:“你不是说,顾世明是他最大的软肋吗,他怎么还会拿唯一的儿子冒险?”
“这不是冒险,而是自信。他自信有他在,没人能把顾世明怎么样。”谢晞为自己解释道,“顾诜已经派人去查那天在场的人和京城所有的书坊,城里会雕版的工匠也一个都不会漏掉。你这边没问题吧?”
“嗯,”韩清露点了点头,“不会有问题,人早就送走了。”
谢晞:“好,那我就放心了。下一步的人选定好了吗?”
韩清露沉默了片刻,才又点了点头。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弹劾顾诜儿子作诗讥讪朝政、对皇帝不敬,必然会让乾德帝起疑,从此彻底失去他的信任,而事后顾党的报复也必会无所忌惮。对弹劾的人来说,贬官事小,怕只怕日后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谢晞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道:“这个人,不会是蒋霁吧?”
“是谁重要吗?”韩清露戒备地看着他。
谢晞:“别多想,我没有打听的意思。只是蒋霁是难得让圣上欣赏的人,把他推出去未免有些可惜。”
韩清露垂下眼:“是他自己坚持的。他说,若以他一人性命能挽大局,是他之幸,只愿他日太子得登大宝、天下海晏河清之时,我们勿忘在他坟前祭一杯酒,好让他含笑九泉。”
谢晞一怔:“应当不至于如此。”
“明面上自然不会,但等他一被贬出京,”韩清露冷声道,“恐怕就会被哪个入室抢劫的贼匪杀害吧。”
谢晞思索了一会儿:“让他事后立刻辞官,你们应该有地方藏个人吧?”
韩清露:“老皇帝和顾诜会看不出来他的目的吗,怎么可能轻易同意他辞官?”
“我会想办法转圜。”谢晞道。
韩清露的目光立刻变得探究起来。
谢晞笑了笑:“同僚多年,我挺欣赏他的。”
又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回答,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设套那个姓秦的是你朋友,”还是韩清露先开了口,“顾诜不会因此怀疑到你身上吗?”
谢晞轻笑一声:“你是在关心我吗?”
韩清露眉头一蹙,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谈话结束的样子:“我只是怕计划会泄露,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谢晞连忙也站起来:“放心,他这人精着呢,即便顾诜自己在场,恐怕也看不出来有人设套。”
又望着她笑道,“无论如何,我都算帮了你一回,你关心我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清露?”
韩清露移开目光,并不回答:“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一炷香后你再离开。”
“清露,”谢晞拉住她,却见韩清露一下露出极为戒备的眼神,心里料想她是忆起了他们在临安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次确实是他鲁莽了,一时没控制住。谢晞连忙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可难得见了面,总想再多呆些时候,他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没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吗?说不定我可以回答你呢。”
韩清露先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便不屑似的笑了一声:“我真想知道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告辞了,谢大人。”
说罢,她就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谢晞一个人站在房内,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太聪明了,有时候也未必好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南宋庆元党禁,朱熹以“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的罪名被弹劾,落职罢祠,朱子门人亦或遭流放,或被下狱。
此处借用或有不妥,请勿深究,但妄议朝政自宋以来,一直都是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