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西岭穿着布衣,手里提着一个小药箱,一个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他刚从大理寺狱出来——
大理寺的人为了让苏续星改口,第一晚便对他用了大刑,还打断了他一条腿,而病囚院的医工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根本没有认真诊治。幸好韩清露知道情况后,在大理寺使了些关系,于是一个医工突然因家中有事告了假,韩西岭便以这医工的亲戚身份,顺理成章地成了临时医工。
这几天,他每天都去狱里,总算保住了苏续星的腿。可大理寺那帮人自端王暗中活动后,虽明面上不敢再用大刑,各种不留痕迹而又能让人痛不欲生的龌龊手段却依旧不断,短短几天时间,苏续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韩西岭忧心忡忡地想着苏续星的身体状况,路也走得不专心,没注意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他这才回神,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可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揪住胸前的衣服提了起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骂道:“没长眼睛吗,会不会走路?!知不知道你撞得是谁家的少爷?!”
韩西岭定睛一看,提着他的男人长得又高又壮,穿的衣服用料颇好,但看形制却是家丁的服饰;他又越过这大汉的肩膀看过去,原来他撞到的是一个衣着极其华丽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的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家丁。
“呃,这位少爷,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注意,我给您道歉,能麻烦让这位大哥放开我吗?”韩西岭尽量用低声下气的语气说道。
那公子哥儿打量了他一会儿:“把他放下。”
那大汉气哼哼地松了手,韩西岭刚舒了口气,又听那公子哥儿说道:“给爷跪下,磕头,道歉。”
“什、什么?”韩西岭懵了,他这辈子除了爹娘,还没给谁下过跪,更何况磕头了。可这人看上去来头不小,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给姐姐添乱。偏偏一直暗中跟着他的十七又被他派去买东西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即使回来了,带着他个累赘能跑得掉吗?
他这厢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办,那高壮的家丁已经等不及了:“少爷让你跪下磕头呢,你耳朵聋了?!”说着便又要上来揪韩西岭的衣服。
“你们这是干什么?”韩西岭见那公子哥身后的几个家丁也围了过来,吓得转身就跑,结果还没跑两步,就被一个家丁从后面追上来踹到在地。
他被踹中腰部,痛得脸色发白,眼见那几个家丁还要围上来打他,连忙大声疾呼起来:“救命啊,打人了!”
可周围的行人似乎都是认识这帮人的,只敢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望,没一个敢上来劝阻的。
“啊——”韩西岭又被用力踢了两脚,痛得蜷缩起来。他第一次遭到这样的侮辱和拳脚,几乎要绝望了,只恨自己为什么把十七支走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声:“吕捷,住手!”
这声音很年轻,却俨然已带着些威严的气势。韩西岭忍着痛从人缝里望过去,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边还有三个随从紧紧护着他。
那叫吕捷的公子哥儿看到这少年竟陪起了笑脸,凑上去亲热道:“汪少爷,可巧,您今儿个也出来逛呢?”
白衣少年没理他这句,直接问道:“怎么回事儿?”
吕捷:“咳,这不长眼的东西顺钱袋子顺到我身上来了,这不被我的家丁抓了个现成嘛,我就让他们教训一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你胡说!我没有偷东西,只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我已经道歉了,你却要我下跪磕头。”韩西岭喊道。
吕捷:“嘿,你还敢污蔑本少爷?这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是吧?”
那几个家丁马上连声附和。
白衣少年眉头皱了起来,他又看了一眼韩西岭,说道:“东西既然没给他偷去,教训也教训过了,该差不多了,放他走吧。”
吕捷带着一脸假笑,试探着问:“这没偷成——也是偷,我这就把他送给官府去?”
“吕捷!”少年声音不大,听着却气势更甚,“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吗?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是是是......”那吕捷见他生气了,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带着他那几个壮汉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那少年示意身边的随从扶起韩西岭,问道:“怎么样,伤得重吗?”
韩西岭满心感恩:“没事没事,没伤到要害,我回去上点药就行。多谢少侠仗义相救!但我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知道。”少年笑着打断他,没有吕捷那帮人在,他的声音轻盈飞扬了许多,“这吕捷仗着他父亲刑部尚书吕胜,常在京里为非作歹、惹是生非。你是刚从外地来吧,所以不认识他?”
“原来如此。”韩西岭这才知道自己惹的是什么人,他想了想说道,“我确实是前几日才从台州过来投靠亲戚的,我叫薛岭,恩人是?”
那少年:“哦,我叫汪瑾,家中正好有长辈在朝为官,所以吕捷见了我有所忌惮。”
韩西岭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他有意隐藏身份,便也不多问,只道:“汪少爷救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汪瑾:“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记挂。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呢!”韩西岭连连挥手,结果动作一大,立马痛得直龇牙。
汪瑾又笑了,他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还是送一送吧,我让人扶着你走。”
“那、那就麻烦你了,汪少爷。”韩西岭不好意思地说道。
自那日韩清露答应让他帮忙后,韩西岭明面上的落脚处就变成了城西的张氏药铺。这药铺已经营了三十几年,几年前被韩清露买下来以后,招牌和掌柜都没变,所以外人并不知道其间主人已经换了。
从此处走到张氏药铺也就两刻钟不到的路程。一路上,韩西岭都在和汪瑾聊天,他本就是单纯的性格,又很喜欢这个汪瑾,说话时也就没什么拘束;而汪瑾似乎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难得碰到年龄相仿又如此真诚的朋友也特别高兴,两人竟是越聊越投机,到了药铺门口,仍觉得意犹未尽。
韩西岭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请汪瑾进去坐一坐喝杯茶。汪瑾倒也不推辞,爽快地就答应了。
两人一起进了药铺后堂,韩西岭先喊来药铺伙计帮忙上茶,然后便一边继续和汪瑾聊天,一边从小药箱里拿出去淤的伤药,脱了上衣,开始给自己上药。他左腰前后都淤紫了一大片,看上去颇为严重,但幸好并未伤到内里和骨头,只是皮肉伤而已。
大约是他龇牙咧嘴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实在很傻,汪瑾在一边看得直乐。又过了一会儿,汪瑾竟抢了药瓶要帮他涂药。
韩西岭本来还挺感动的,谁知汪瑾是第一次给人上药,下手没轻没重,把他痛得嗷嗷乱叫。
闹腾了一番,终于上完了药。
两人又聊了许久,汪瑾的随从便上来提醒他该回府了,但汪瑾显然还不太想回去。
韩西岭劝他道:“我每天下午都在药铺的,以后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好吧。”汪瑾说道,面上又有些犹豫,“阿岭,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当然啦!”韩西岭肯定道。
“既然是朋友,就要真诚。”汪瑾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其实,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实话,希望你不要怪我。”
韩西岭有些不安,直觉汪瑾是要告诉他家世背景了,可他自己也隐瞒了姓名和身份啊,而且他的身份暂时真的无法对汪瑾说明。他想了想说道:“没关系的,朋友之间真心相待就行,也不是什么都要说的。既然不方便,你就先别说啦。”
“不!”汪瑾却态度坚决,“我把你当朋友,我想告诉你。其实汪瑾是个假名,我真名是——李元瑾。”
“!”听到这个名字,韩西岭惊呆了,他虽然对朝堂宫闱之事并不了解,可李元瑾这个名字他还是听姐姐提过几次的——乾德皇帝的第七子、冯贵妃唯一的儿子、去岁出阁开府的晋王李元瑾!也是这次大道和小云遭难的源头!
李元瑾大概是见他一脸呆滞,以为他并不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于是又解释道:“我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去年父皇刚给我了晋王的封号。”说到这,他又有些着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担心你知道了以后,就不会把我当朋友那样说话了!”
这时,韩西岭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行礼:“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李元瑾一把扶住他:“你看,我就知道我跟你说了,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难道就因为我的身份,我就不是我了吗?就要对我这么生疏吗?”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难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又眼巴巴地望着韩西岭。韩西岭心里头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毕竟他刚救了他,还如此真诚,而且他其实也在欺骗他。可一有这个想法,他又马上觉得自己对不起牢里的大道和小云。一时之间,纠结矛盾,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李元瑾见他不说话,脸上露出极为失望和伤心的神色:“我还以为这次终于交到了一个好朋友,没想到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只在意我的身份,而不在意我是怎么样的人!”
“不、不是这样,”韩西岭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元瑾:“那你是什么意思?”
韩西岭被他紧紧盯着,心里又左右为难,只好胡说道:“我、我就是没想到你身份这么尊贵,我只是个普通人,怕不配和王爷做朋友。”
“交朋友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又不是娶媳妇儿。”李元瑾突然抓住他的手,“那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觉得我值不值得相交?”
韩西岭不由诚实道:“当、当然喜欢,当然值得。”
“那就成了!”李元瑾又高兴起来,“我看出来了,你和之前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不一样,我也喜欢你这样的朋友。阿岭,不要在意什么身份,朋友之间只讲义气,不讲身份!”
韩西岭能感觉到他这些话都是发自真心,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看着他。
李元瑾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这个你拿着,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是我的朋友,京里没有人敢不给本王面子的!”
“这怎么行?你救了我,我怎么还能拿你的东西呢?”韩西岭急道。
李元瑾将玉佩塞进韩西岭手里:“那有什么关系?这样吧,下次我不舒服就来找你帮我看病,这样我们就是互相帮忙了。”
韩西岭见他对自己这么好,一瞬间真有冲动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告诉他,可他又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含糊半天,最后只讷讷道:“谢谢你。”
“朋友之间不言谢。今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下次再来这里找你。”李元瑾神采飞扬地说道。
韩西岭又讷讷地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