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这盒胭脂什么价？五百钱太贵了，我们是穷苦人家，女儿过几天要嫁人，勒紧裤腰带才攒出一点钱给她买胭脂打扮，给我们算便宜点。”

云意道：“价格不能少，不过我们店才开张，你买盒胭脂，我可以送你一小盒鹅蛋香粉，搽在脸上能润白。”

妇人去过几家胭脂铺问价，价格都差不多，这家有赠品，当即决定就买这家的，可掏钱如割肉，有人陪着花钱才不觉得心痛，对一同来的梵音道：“你脸上都晒脱皮了，黑黢黢也不嫌难看，买盒香膏擦擦吧。”

云意立马从柜台拿出一盒茉莉香膏，介绍道：“我们店这款茉莉香膏极为滋润，涂在脸上清爽不油，用个三五日，保管能解决你脸上脱皮问题。”

梵音连忙摆手，还后退两步，嚅嗫道：“我不需要，快收起来。”

那妇人还要劝她：“你的旧主子虽然死了，但她的继子温三爷是朝廷新贵，你去他面前哭一哭旧主，再说一说家里困难，他指缝随便漏点就够你用三五年，何必节省这点钱，你还没有三十，脸上沟壑比我还深。”

梵音垂下眼眸，佝偻身子说去外头等。

青芷跟出去，把茉莉香膏递给她，道：“我是这家胭脂铺的东家，这盒茉莉香膏送你了。”

梵音先惊后喜，双手接过道：“谢谢东家，您真是个大好人，改日我去庙里烧香，定要求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青芷看向她的手，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掌心有黄色的厚茧，指甲缝残留黑泥，再看她鬓角已生白发，身上衣裳一眼望过去就能数出四五个补丁，与人说话驼背缩肩不敢对视。

青芷心酸得厉害，梵音是她唯一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温二老爷刚死的那两年生活最为艰难，夏天没冰，冬天没碳，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在这种状况下，梵音都没有向谁低过头。

她永远抬头挺胸说话，管家儿子买/春意浓的胭脂讨好她，她看都不看一眼，府里的丫鬟谁不羡慕她活得肆意洒脱。

短短七年时间，她不止容貌折损，精气神也不见了。一切的变化，似乎是从她婚后开始的。

梵音嫁的是温家古玩店二掌柜，那人油嘴滑舌，青芷很看不上，奈何梵音闹着要嫁，她只好准备嫁妆送她出嫁。

出嫁头两年，梵音还时常进府来陪她说话，第三个年头开始，不再登门，她派人过去探望，回来都说梵音过得不错，还生了个儿子。

她以为梵音以家庭为重，便减少牵挂，只逢年过节送些东西给她，不曾想，她过得这般穷困潦倒。

青芷面带关心问：“你的脸是怎么晒伤的？你丈夫不挣钱养家吗？”

梵音低头不答，等同行的妇人从店里出来，一同离开。

青芷叫碧玉跟上去，第二日，碧玉把打探到的情况一件不漏告诉青芷。

“东家叫我打探的人叫梵音，住在甜水巷，家里有一个嗜赌如命的丈夫，和一个四岁儿子。她平时给人洗衣裳、做饭挣点菜米钱，另外甜水巷的井水很甜，时常有大户人家过来打水泡茶，有些下人嫌远，就出钱叫她送过去，她脸上的晒伤就是夏天给人送水时晒的。”

青芷面色陡然一白，她端午节才叫人送东西去桐花巷，去送礼的人神情无异，没说梵音搬家。

是谁在暗中阻止她知晓梵音的消息？

温家，还是温融？

青芷长出一口气，叫碧玉带她去甜水巷。

甜水巷房屋破旧低矮，空气弥漫一股臭味，小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同小乞丐，伸长手问青芷要钱。

碧玉昨日过来，领教过这些孩子的卑劣，先扮可怜再抢钱，当即拿出早就准备的棍子怒吼：“滚！再不滚别怪我抽你们。”

几个小孩龇牙咧嘴，从地上捡起泥巴往俩人身上扔，然后哈哈大笑跑走。

青芷眉头紧锁，这住处环境也太恶劣了。

碧玉领着青芷来到一处大杂院，指着南边两间屋子道：“梵音一家就住这。”

还未走近，就听见哀嚎声、踢打声、小孩哭声。

“住手！”青芷目眦欲裂，梵音躺在地上，脸上和脖子上全是血，她丈夫雷武抬脚猛踹她的肚子和大腿，他们的儿子坐在一旁嚎啕大哭。

雷武抬起眼皮斜了一眼来人，并未停止脚上动作，还踢得更凶了，嘴里说着污言秽语：“那盒香膏是不是她们送给你的？也不瞧瞧你多大年纪，胸上两块肉都要垂到肚脐眼了，还学人□□犯贱，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青芷抄起地上板凳就要往雷武背上砸，地上的梵音像吃了回魂丹，一下从地上跃起身，伸开双臂挡在雷武面前大喊：“不要！”

“他把你往死里打，你还这样护着他？”青芷难以置信。

梵音扒拉头发盖住额间伤口，垂着脑袋道：“夫妻间哪有不打架的。”

“就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人家夫妻好得很，你冲进来掺和算什么事？”隔壁邻居端着一碗清粥，倚在门上笑嘻嘻道。

雷武反应过来，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把推开梵音，夺过板凳就要往青芷头上砸。

青芷一动不动，面不改色道：“你打老婆，告到官府，不会判你刑罚，但我与你无亲无故，你打伤我，可不只挨板子这么简单。”

雷武被唬住，不敢轻举妄动，梵音见状道：“我们的家务事不用你管，请你离开。”

“对，”雷武放下板凳，搂住梵音肩膀，“不用你多管闲事。”

从甜水巷出来，碧玉见青芷去店铺买跌打酒、止血药，忍不住道：“东家，那妇人不值得帮，我家乡就有这样的，我们帮她，她转头就把事情告诉她丈夫邀功。”

青芷道：“我私下再问她一回，她若不是忍辱负重，一心向着她丈夫，我就不管了，人各有命。”

过了一个时辰，青芷目睹雷武离开，又回到甜水巷，碧玉去敲门，梵音开了一条门缝，并不放她们进去，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因着昨日你赠我一盒茉莉香膏，我挨了一顿打，再和你来往，我怕十条命都不够折腾。”

“你先把伤处理一下。”青芷把药从门缝递进去。

上一次敷药，梵音记不清是几年前，曾经手上划开一个口子，都要上药包扎，后来被打折腿，没上药也熬过来了。

她突然贪恋起曾经的时光，打开门让青芷和碧玉进去。

碧玉去厨房烧了热水，把梵音脸上和脖子上血迹擦拭干净，额上伤口还在微微渗血，撒上止血粉，包上纱布，身上的淤青用跌倒药酒揉过。

青芷四处看了看，这个家穷得连耗子都不屑来，桌椅缺胳膊少腿，米缸是空的，炒菜的铁锅还破了个洞。

她开门见山直说：“我有办法帮你和离，胭脂铺的后院还有两间空屋子，足够你和你的孩子住，平日你帮我做做胭脂，我按月发工钱给你，你不用担心养不活孩子。若是孩子在读书一事上有天赋，我可以出钱供他上学。”

梵音食指指甲缺了半边，她把指甲放在桌子缝隙里来回磨。

“我求神拜佛，得不到一丝回应，她们说我给的香油钱不够，菩萨不愿意搭理我。你我昨日才见第一面，你赠我茉莉香膏，还专门找过来帮我，难道你是菩萨转世，下凡来拯救困苦老百姓？或是你上辈子欠我的？”

上辈子确实欠了，她若亲自去探望梵音，就不会被谎言骗几年。

“你就当我日行一善。”

半边指甲磨半天也没磨掉，梵音把食指放在嘴里咬，模样像躲在阴暗角落偷吃东西的老鼠。

“他打我是事出有因，他怕我有外心，害怕失去我才动手。你要是真好心，就帮我把这两间屋子买下来，再帮我丈夫还清赌债。他说过还完赌债就收手，这样我们的日子就能步入正轨，不比你拆散我们夫妻，让孩子失去父亲强一百倍？”

“东家，我就说这人无药可救。这种人就是被丈夫打死，也不会怨丈夫半点，东家你给她再多钱，她也不会花在自己身上，只会拿到丈夫面前邀宠，一旦你不再给她钱，她就会恨上你。”碧玉咬牙切齿道。

“黄毛丫头懂什么，女人离开男人活得连狗都不如，就像我原先的主子，她男人没了，个个都骂她克夫，妯娌与她坐在一起，衣角都不敢碰到她的，生怕沾上晦气。逢年过节她笑都不敢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知道她是在想男人，她的事我全都知道。”梵音面上带着一抹无法言说的神气。

这话暗含的恨意让青芷不寒而栗，她自问对梵音没有半分苛待，也不曾言语欺辱过她，不知她为何对自己生了这么大恨意。

青芷捏捏眉心，心里哭笑，故人都面目全非了。

她不想再待下去，起身道：“你提的要求，恕我无能为力。你以后要是改变主意，就到胭脂铺来寻我，我允诺你的事永远有效。”

梵音抱起地上打滚的儿子，指桑骂槐：“儿子你记住，没能力就不要说大话，省得白白让人高兴一场，结果连个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