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黄沙漫天飞舞,寒风狂啸着仿佛能将万物席卷一空。
与西戎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自镇国公府一门壮烈后,大衍对西戎的优势已经一去不回,两国一直势均力敌,拉锯胶着已久。
可就在一月前,西戎突然换了大将,作战风格诡异,大衍的军队一再败退,伤亡惨重。
战局完全改变发生在来了新的主帅后。
黄沙依旧漫天,但大衍突如其来迎来了一场完胜,硝烟尚在弥漫,上到将领下到小兵都已经开始大肆庆贺。
十四万大衍兵力对战西戎二十五万获得胜利,且西戎新任大将被斩落首级,这是大衍自镇国公一门殉国后第一次大胜!
众将领不顾伤势,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有人提议要请新来的大将军一起,但谁也没敢去。
“裴帅一剑斩落哈西斯脑袋的眼神太过凶狠,我到现在都不敢看到他的眼睛,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也没了!”
“切,你个怂包!裴帅得过李老将军的亲自指点,那叫勇猛过人胆识不凡,你没看见西戎那个号称大力神的哈西斯的枪剑都刺穿裴帅的肩头了,裴帅依旧能不退不避,甚至硬顶着枪剑直取对方首级?”
“是啊,那时咱们几个就在附近,几乎吓破胆,那哈西斯只要枪剑一个碾转,裴帅的胳膊就没了!虽然最后裴帅斩下对方头颅,但自己似乎也伤得不轻!”
“战场上只要不死那就没大事,可听说裴帅似乎马上要回京了,那一路颠簸,胳膊还能保得住?一个不小心,性命都难保啊!”
主帐中,裴淮似乎丝毫不在意众人的议论,只沉着脸盯着军医:“无须多言,本将自行负责,明日一早便出发回京!”
众人看他打了胜仗也依旧黑沉沉的脸色,谁也不敢置喙,行军打仗一言堂,排兵布阵更是不容置喙,如今,他想要带着重伤一路跋涉回京,更是没人敢多说一字。
四日后。
裴淮不顾劝阻,执意由坐马车改为自己骑行,途中,因为伤口崩裂又让随行军医包扎了一回,马上又骑马奔驰,竟然也没耽搁多久,第七日,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打了胜仗立下大功的主将,竟然没有大张旗鼓地班师回朝,入夜时分,他悄无声息带着亲卫回京时也没有马上进宫,而是进了府门直接往后院而去,甚至都没有惊动这府里的人。
裴淮连日奔波,莫说伤势根本没有养好,回京途中连日常起居都非常简陋,眼下,他因为疲累,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十分虚弱憔悴,可干涩的唇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是却闪着熠熠光辉。
离京一月有余,终于归来!
可纵使归心似箭,站在那小院子的门前,却有些近乡情怯。
裴淮端正而立,抬手正了发髻,拢了衣领,又轻轻抿唇润饰一番,然后,才稳稳抬脚进了院子。
赵蓁喜静,裴淮没有让人通传。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脚步顿在了当场。
夜深人静,屋子里有说话声悠悠传了出来。
裴淮隔着留着缝隙的窗户,眼神沉肃地望过去。
“……阿姐,怀瑾之前命人找那精铁所铸的刀斧,今日一早已经有了消息,最多还有三日,怀瑾便为阿姐斩断锁链。”
“劳烦阿瑾了,刚才你也说了外面的形势,我尚且未被定罪,性命无忧。倒是如今永嘉侯府也被赵萼盯得很紧,你一切行事必得谨慎再谨慎。”
“性命无忧?阿姐,你、你看看那锁链!赵葳如此羞辱你,裴淮竟然无动于衷!他如今眼中已然只有自己的兵权,阿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提携之情,早、早就抛诸脑后!阿姐若在他的府中若还有性命之忧,裴淮若还、还有一丝良心,难到不该自刎谢、谢罪!”
赵蓁知道周怀瑾心中怒火有些抑制不住,他人前时常寡言,但适才竟然几乎是在怒吼,连早就改正的謇吃之症也冒了出来。
她能理解,自赵蕴生前的另外两位伴读被裴淮暗中使了绊子,将原本富庶的任职之地改作边陲蛮荒后,她都曾甚是不满,但好在两人终究都脱离了赵萼的视线,至今无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没再追究。
不知为何,赵蓁突然想起前日里梁嬷嬷的戒尺,压在心头的郁气莫名松动了几分,可刚想要宽慰周怀瑾几句,门被重重推开了。
入夜的北风骤然席卷而入,就是隔着那道门也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屋内暖黄的烛火,一点也没有照亮门口处那似乎将整个世界吞没的黑暗。
门外,有人一身披墨黑大氅,静静站立。
他眼眸微微垂着,眼神深邃且幽暗,像是没看见屋中两人,只是在盯着某处沉思。
他身后的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似要将他深深囚禁,可总有看不见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在挣扎,马上就要脱困。
一片寂静。
此人用沉默掐灭了天地所有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是压抑。
赵蓁难得微微蹙眉。
魏紫离开去取药没法通传,可她自己却在人到门口才听见动静,实属不该;最令人意外的是,来人一身剑拔弩张的血煞之气几乎不加掩饰。
突然归来又突兀出现在她面前的辅国公裴淮,有些憔悴,但依旧充满了压迫感和威慑力,仿佛一把酣战过的武器虽然有些卷刃,但锋刃上斑驳的血迹在时时刻刻昭示,它很危险。
他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来兴师问罪?
认为囚禁她的院子中有异状,或是将她二人视作敌人?
可自梁嬷嬷请出了她母后的戒尺之后,整个公府都已然平静许久,且她纵使身手不凡,也不可能被精铁锁链限制了自由后,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周怀瑾也是经赵萼点头后,脱了一身少卿的官服、以故交名义递了帖子进的国公府大门。
除了周怀瑾白日案子缠身,傍晚时分才过来,任何事情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那眼前之人无法掩饰的怒意和杀气,到底是为什么?
作为寄人篱下的阶下囚,赵蓁虽心中百般疑惑,但依旧不失应有的礼数,她打破寂静,转头朝门口那人微微颔首:“原来是辅国公到了,请恕本宫无法起身远迎。国公大人不知有何吩咐,不妨进来细说。”
她声音不辨喜怒,和往日里在公主府中面对众幕僚时,一般无二的镇定从容。
她不惧裴淮如今滔天的权势,但也不想在眼下节外生枝。
“怀瑾”?
“辅国公”?
还真是亲疏有别!
他缓缓将视线抬起,盯着起身的周怀瑾微微眯眼,眸底寒芒闪动。
他语气淡漠,但眼神阴沉又嘲讽:“本官离京多日,竟然不知道府里有什么大案,能劳动周少卿漏夜前来?还是,周少卿原本想去太医院而误入我公府?”
周怀瑾知道他听见了刚才所言,背后说人长短的确不该,但他不悔,神色有一瞬间不自在,很快便消失无踪。
权势不如人,官阶比人底,他不喜不怒,躬身给裴淮行礼。
只见他拱手间袍袖轻摆,姿态优雅,口中却不发一言。
对謇吃之症的羞辱,周怀瑾只回以无声漠视,他一如既往地有着良好教养。
裴淮看着沉默的周怀瑾,神色更加阴沉几分。。
周怀瑾出生高贵,从小就被父母长辈悉心教导宠爱有加,长大后能力手段样貌无一不缺,倒的确是她会中意的夫婿人选,先帝如果曾有意让周怀瑾当驸马,想来是得到过她的首肯。
赵萼还曾想要隐瞒那人身份用作筹码,现在看来,那人已然自己跳出来了。
裴淮几乎怒极反笑,只觉两侧太阳穴能听见“突突”的跳动声。
肩膀上的剧痛一阵比一阵厉害,提醒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上药后合眼休息一会,可比起心口处的闷痛,却根本不算什么。
她永远是天际高山,纵跋山涉水,煎了心,熬了骨,穷此一生也只能遥遥相望。
裴淮心底悲凉。
定了定心神,才惊觉自己愤怒下有些急切了。
他早已不是要与人争吵扭打的稚童了,九死一生换来的权柄不是放着看的。
敛了神色,他沉声询问:“既然周少卿不急着去太医院,那正好,本官想听听,兵部武选司汪主事暴毙一案,你们调查进展如何?本官人且尚在外行军打仗,还接到汪夫人求告书信,字字泣血请本官做主,眼下,还请周大人仔细分说一番,本官知晓了详情,也好告知汪大人家中妻小。”
身为辅国公,统领一切政事,询问兵部官员大案,更是他职权所辖。
周怀瑾抬眼,目光直直盯着裴淮,表情平和但眼底已经有了怒意。
这案子牵扯众多,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他裴淮身为辅国公,难道不比他这个办案之人清楚?
裴淮岂能不知他能登门探望,要如何辗转周旋,他又何必在这样宝贵的时间里询问公务!
不过就是想为难自己而已,可周怀瑾也不惧自己会当面出丑。
捡要紧的,在一炷香时间里慢慢说完,就不会出现口吃。
可他没料到,辅国公甫一归京,就要过问命案。
“周大人,本官刚刚回京,还要进宫复命,只能给你半盏茶时间。当然,你若是说不清楚,也莫要怪本官不满你们大理寺对兵部大案的怠慢,在皇上面前参好好你们一本。
如此,我们明日早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