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县乡间的小路总是太窄，为架车修的路遭不住两辆小车并排。路旁的砖房没有门槛，门也不关，一水的供台神像和伟人画像，车跑快点就像在播放内容永远重复的胶卷。刷有“根治早泄”广告的厕所都建在对面北欧海岸线般的路沿上，排泄物伴着自由的呐喊直接掉进田边挖的堆肥沟里。农田都比道路和房子矮上起码四五米，底下育穗期的水稻毛毛躁躁。从崖底到崖边、从主干马路到田顶上的土路，零散分布着一团团落灰的绿色飞虫随着唢呐和锣镲的节奏振动。同样震动的还有发动机。轿车里汽油和着皮革味，在太阳下一整个泄漏的化工罐。配上前面戴炸线白布的队伍，仿佛是误入了公路灵异片片场。
下葬路长得像另头根本没个安置地，大家都得在太阳底下陪着做孤魂野鬼。
“别按。”赵艾制止了要拍喇叭的司机。
“不按让死人堵着？！”司机发际线周围已经暴起青筋，“你们这群读书人就是磨叽！可晦气！”
赵艾从驾驶座处收回视线，继续事不关己地通过车窗看前方。
宣传部的司机从部队复员已经几年，高山木考进县宣传部之前他就开了千多日的车，如今高山木提拔了能在单位说句话了，他还在开车。原本他只给宣传部一把手开车，现在什么臭鱼烂虾也能使唤他了。部长说要把人送下乡考察，中午乌有乡乡政府安排饭，晚上回城里子乌饭店也有个包间等着。这下好了，送葬的队伍堵着，等着下午再吃饭吧！
他都说等明天再下乡，今天肯定能撞见这波人，部长非说遇不上。傻逼领导！
“现世！都是县长作秀找电视台来拍，搁着儿堵着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恁窄的路也掉不了头！后面挤上来唻倒都倒不出去！”
司机骂骂咧咧地狠拍一下喇叭，把副驾驶上赵艾同组的考察员吓一跳。
高山木皱眉：“马师傅。”
马师傅往后视镜看一眼后座的人，悻悻闭嘴。
马师傅对高山木多少有些忌惮——这姑娘大学毕业就进了单位，两年没到就提拔了，不晓得后面是什么关系。
“拍什么？”赵艾支着胳膊随口问道。
高山木微微偏头：“一位同志在扶贫攻坚战中……”
“算了，怎么感觉你还没司机同志知道的清楚。”赵艾见前面人群的动静，笑着坐直靠上椅背。
“那她确实没我知道哩多。”马师傅接过话茬，赶在前面来人之前大致说明前面送葬队伍是送一位在岗位上熬猝死的年轻同志，“县委书记那娘们说要给那小姑娘家里一点好处，县长又说要给她葬礼办大，市里面都来人唻好像还有报社哩。他们啥意思谁不知道呢，人都死唻，不还是为了他们个自儿的政绩吗，没见他们领导累死哪个……”
赵艾看向高山木，后者略颔首。赵艾垂眼，转回头拉上口罩看窗外。
另一边，过来沟通喇叭问题的县长秘书见了车牌号火气也稍消点。马师傅按下车窗一改刚才的不屑：“x主任，哎呦你看，车上是来考察哩专家，要不你跟俺部长打个电话？”
“考察的专家？”县长秘书往里看一眼，敲敲门示意马师傅出去说话。
高山木感受到身旁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也下车去。
“这什么情况？”副驾驶位上的男生在人都离开后转过来问赵艾。
“跟考察无关。去的地方不通路，一会儿有的走，还不如趁现在歇歇，早点看完回去跟教授报告。”赵艾不欲多说，戴上墨镜闭眼休息。
“怎么还累死人了？”男生跟送葬队伍尾部的几个人对上眼后赶紧撇开脑袋装什么都没发生。
赵艾依旧阖眼脸朝窗外，无波无澜。
车子临近悬崖的一边，县长秘书问马师傅：“你们咋不走二桥？”
“五号码头下面那些可管给人看？！被拦车咋办？！俺说明天再带人来部长非要今天，乡政府那边还在等着！”
“马师傅。”高山木再次止住对方。
高山木上前跟县长秘书打完招呼说：“首都来的专家，考察那几座墓还有别的遗址。部长今天带着教授参观博物馆。教授资历老，车里的两位是教授学生提前过来看路况踩点的。”
“咋不提前说一声……你们先等等。”县长秘书小跑回前面。
“一个小秘书……”马师傅吐口痰。他烟瘾又上来了。
后面的车见最前面这辆下来两个人便也跟着下来几个人。
“咋弄的啊到底！路都过一半了！”某辆车的司机扶着车门大声问。
“不知道！等着吧！”马师傅不耐烦地朝后招手。
“让前面人靠边不行啊！这么多车等着！”把崖边厕所差点震散架的摔门声在这人的嗓门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那你去跟前头说哎！”马师傅喊的方向更靠后了，“跟俺有啥好喊哩！”
堆在一起的车子叽里呱啦地嚷开了。
马师傅到宣传部开小车是宣传部一把手打过招呼的，马师傅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是自己家里哪一个亲戚去跟部长打的招呼。马师傅在部队上就是到处开车，总觉得以自己开车的资历去给市长开车也不为过，奈何亲戚里没一个争气的。马师傅心里虽然对高山木有些忌惮，更多却是不以为然——谁还不是一把手打过招呼的？伺候好领导就够了！古时候的太监不就是这样？呸、呸！马师傅可不是在说自己是太监，只是说太监没个品级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马师傅惯爱拿这种话安慰自己。偶尔撞上话头高山木再不情愿也还得安抚对方：“是啊是啊，马师傅你是部长的左右手”、“没错没错，马师傅的办事水平确实在这儿，我也要朝你取经”……等高山木提拔后马师傅的心气就越发难顺，与此同时马师傅也愈发在她面前拿自己当个人物了，一起陪领导出去办个什么事马师傅总是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番。壮志难酬呵——壮怀激烈呵：“个鸟军校，老子要是上了回来高低也是个部长！就是留在部队现在至少也得是个团长！”
高山木除了偶尔捧哏，多数时候只是面带微笑地默默听着。不过眼下的情景着实不适合马师傅挥洒胸臆。
“马师傅，”高山木往前走了走，“来人了。”
车里，副驾驶座上的男生耐不住了，凑过来问：“诶，乱成这样你睡得着？”
“不装睡待会儿耗的时间更久，指不定还要你说两句。”
“说两句怎么了？我爸到哪都得说两句，别人就是为了听他说两句才请他。”
赵艾按下窗户后抱臂躺靠在座位上，缓缓说道：“教授是教授。重点是说两句很浪费时间，就算不让你说，他们自己说两句也够絮叨的。我们中午还要在乡下吃，吃饭更重要。”
男生坐回去看了看窗外：“你家这边司机都这么横？”
赵艾闭着眼轻轻笑一下：“做考古该有的严谨客观被你落学校了？我是真的有点困了。”
轿车里的味道过于难闻，在太阳炙烤的催化下熏得赵艾有些恶心。
“我说让你好好休息你不听我的，一起住酒店又没事，你昨晚回家早晨还要往酒店赶……”
赵艾不再理他。
县长听说是首都来专家考察便带着电视台的摄影师一起过来，县委书记姚惠衣只跟县长说快点结束让车先过去。
高山木见到姚惠衣和县长后礼貌上前问好，旁边的马师傅则摆出谄媚得有些张狂的神态小跑过去引路。
县长秘书眼疾手快把马师傅拨出摄像机的视幅。
高山木自然不是聊天的重点，寒暄两句后县长就把话题转到考察历史遗迹上。问完具体情况县长大大强调了此次考察对子虚县建设文化强县的重要意义，回头要和首都来的教授好好请教文化发展的方向。
“人才是发展的重中之重，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基层建设要立足当地特色，就像扶贫工作不能千篇一律……”
因为高山木说车里是教授手底下的学生，县长就不打算让这些“非专业人士”参与到子虚县文化发展的讨论中来了。
姚惠衣及时中止县长的滔滔不绝，让队伍靠边把等待已久的车辆都放过去。摄影师眼观鼻鼻观心，这一段没给镜头。市里来的记者交给报社的稿子里对这件事也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路上遇见了考察车，x县长针对人才和文化扶贫问题作出了深刻点评……”
子虚县的新县长刚从市里别的县平调过来不久，在扶贫工作的尾声出现这样的人事调动让外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人在市里似乎也有些说法。不过最重要的是姚惠衣估计快提回市里了，到时候县委书记的空缺可能会由这位新县长填补。
车门再次打开，这下前路畅通无阻了。
马师傅嘚瑟地系上安全带：“早这样现在都该到唻。”说着就握住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去。
那卷枯燥的胶带终于放完，赵艾像位面对无聊电影时最合格的观众一样睡着了。马师傅遵从宣传部长的指示带着教授儿子先在乌有乡逛了一圈才把车开到乡政府的门前。
高山木推醒赵艾：“到地方了。”
乌有乡乡政府的大门处站着乡里的书记等人。乡书记周宁看到赵艾后亲亲热热地过来：“赵书记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还说不知道可认出来你唻！你出去上学这些年叔叔阿姨都见你见得少。这看着真是长大唻！还是咱家小孩有出息！阿姨中午专门让食堂去买鱼，都是水库里现捞的，番茄也是菜园子里长熟刚摘哩，就是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吃果酱鱼。待会儿先吃一盘腌番茄，乡政府院里的没打过药。”
“周姨太热情了我这都插不上嘴。果酱鱼我肯定喜欢，但我老师来的时候就别做甜的了他不能吃。这是教授的儿子，跟我一届的。”赵艾把同行的男生介绍给周宁，“他也不太会吃鱼，下次再来只能做鱼丸子了。”
“今天也做了，不是电话里都说过了吗。大城市里做学问的就是不一样，看你同学一表人才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帅的小帅哥。下次再来想吃什么直接说，能做的我让食堂给你们做一桌。”
赵艾知道周宁这是有误会，要么就是赵桃说了什么。如果是周宁自己看出来打的主意她也没别的好说，事情结束就没关系了。
男生听完周宁的话很高兴，开始跟周宁问东问西，询问的大多是与赵艾有关的事情。
赵艾笑着拉过高山木：“周姨别把正事忘了。这是我初中同学高山木，现在在县委宣传部。她说要请教授来考察的时候我还吓一跳，幸好流程什么的有她处理。”
“哎呦，我还以为又是你大学同学，想着是不是后面还有辆车要再等等。高山木……高同志是吧，我是快退休了对县里那些事关心了也没啥用，刚才真是抱歉。”周宁把人往乡政府院子里带，“人齐了就开饭吧，吃早点时间也充裕。”
马师傅自然不能上桌。他在外间吃饭的时候仔细琢磨了。难怪高山木提拔那么快，都是靠了好同学。部长之前在车里跟别人说过几次高山木不错，他总是想不明白高山木“不错”在哪。原来是“不错”在这。不还是个靠别人的人吗！可人家有出息的同学靠，自己那些同学呢？马师傅狠出一口气，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就为了那些不知道在哪的有出息的同学自己当初就该好好上学！
下午周宁带着人仔细逛过乌有乡那些破烂的遗址。每到一处地方马师傅都留在车子旁边吸烟，高山木安静跟在赵艾一行人后面。
乡民们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扔的扔、融的融、砸的砸，除了个别捐博物馆的那些，剩下的几乎都是破烂，保存完好的都自己留着当传家宝等待升值。赵艾知道没什么好看的，但没想到乡政府一件完整的都没收上来，连块砖都没有。不仅如此，周宁还把人带来野地炫耀那已经被翻新的没一点价值的西周古城墙。赵艾兴致缺缺，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刻意落后几步让周宁带着男生走去前头。
走到古窑场遗址的时候周宁带着男生四周转转，赵艾和高山木站在窑门前聊天。
“千里为官，只为吃穿。他妹在隔壁县当检察长，你考那边也比在这里好。”
黑漆漆的窑洞正在往外刮凉风，赵艾的话轻飘地挂在上面，凉飕飕地往后面传。
高山木撇开视线，低眼看着飞絮的野草。半晌才恨道：“你只会说风凉话，我跟你又不一样。你说教我很开心吗？”
“不开心，跟你说什么都是在找气受。”赵艾笑着踏碎脚下的石块，“还说教，怎么不见你跟别人厉害？子虚县是虎狼窝，你那点心思稍微了解些内情的人都能看透，你姐一条命能保你多久呢？”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有！”
赵艾转身：“我听说他母亲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最近你去看过她没？”
高山木防备地看着走近的赵艾。
“好心提醒你，谢主席死后就没人管你了。”赵艾径直朝外走，“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你做事也别太过分。”
两人擦肩，窑址外的杨树林莫名躁动起来。高山木胸中郁气难压，她猛地转向赵艾：“那都是你们欠喔——！”
“都打算走这条路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赵艾掐着高山木的两颊摁住她的嘴，缓缓笑道：“好好的怎么论起‘你们’、‘我们’了？要么你就恨这个时代恨这个地方，要么就恨精准点别恨错了人。”
高山木红着眼睛瞪她。赵艾轻轻擦去高山木流下的眼泪：“不过社会向来这样，几千年也不曾变。高山木，你有时真的可怜到可恨，跟这座县城一样。你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当上……”
高山木蹬住地面一把推开赵艾：“多管闲事！”
“是，”赵艾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学都没得上，未成年就得给别人生一堆孩子。我也不必受这等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你是什么都不缺才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你过我的日子试试！你们这些人如果愿意过这种穷日子也不必千防万防相互勾结，你没听司机说五号码头……”
“我知道。”赵艾打断高山木，“我伪善，虚伪，消费你们的苦难。但高山木，你……”
……
真是，怎么见到她就让人无端地不快活。
赵艾缓过那口梗在嗓眼的气：“张法磊害死你姐，你恨他。但你能走到这儿能这么快提拔，不也是因为他害死了你姐吗？五号码头的事你亲自去看过吗？既然不清楚就别道听途说。你也是看我不跟你较真才跟我闹，这些话说出来你不敢让第三个人听见。”
“你说一大堆不就是要说自己没错。我还不知道你吗？”高山木不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无辜，觉得我无理取闹、觉得你是在对我开恩。赵艾，你只是投了好胎。你们把地全占了，我们只有抢。你妈反正已经退休了，你管闲事干嘛？”
“我只是劝你。有历史因素在你出不了头，你家里那种情况稍有不慎你自身都难保。”
“我知道怎么做好官！”
四下寂静，赵艾转身走了。
下午马师傅开车把人送到子乌饭店的住宿区，高山木下车把人送到酒店大厅。男生被夹在两人中间不太自在地问赵艾：“你俩认识这么多年？”
“只是初中同学了不到三年。”
“不到三年？”
“我是转校去的。”高山木笑着接话，“她中考考去了省会。”
男生点点头：“那你们是转到一个班后才认识的？老师让你照顾转校生？”
“不是，我又不是班委。”赵艾笑起来，“之前见过一面。”
男生等了半天发现没下文：“没啦？”
“在我姐葬礼上见的。”高山木按开电梯门，通过电梯区外墙的镜面看赵艾。
赵艾略微颔首，抬脚进电梯：“旁人不方便说。”
“你多想了，没什么说不出口的。”高山木在外面看着电梯门慢慢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