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老师请假走的那一天刚好子虚一中开始派老师下乡扶贫。虽然还没轮到高三老师下乡，但他也算运气不错。
不过，他是掐着时间走的也未可知。
历史老师极其喜欢在课堂上夹带私货，谈论一些自己的见解。秦皇汉武，德行有亏；唐宗宋祖，全凭时运；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大字两个半。历史老师的课堂无疑是最接地气的，你完全可以在他的课堂上觉得自己本可以像那些英雄豪杰一样地出人头地，只是生不逢时又太过高尚，这个世界上好人难发达，以此推出自己是个好人从而得到一丝安慰。历史老师家祖上是本地大地主，所以他又常对当今的局势发表一些并不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切中要害高瞻远瞩独一无二的观点。他与每位黏着在微观网络却热衷于宏大叙事的男人一样，是只落不了地的雨燕。他的威武气概仅自己和同类可见，他获得的崇拜也仅自己和同类可见，他的才华谋略、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仅自己和同类可见。他们躲进小楼自成一统，虽有复辟称帝大展宏图的雄心，也仅仅是有这份心了。
他走了之后两班的历史课无趣许多，男生们大感乏味。
好在历史老师第二学期就回来了。回来第二天是他二胎儿子的满月酒，他出面拿了不少红包。
但老师的私事与学生们有什么关系呢？除了最后一学期班委们拿着班费给历史老师买了个大布偶熊以庆其弄璋之喜，历史老师回旋镖般的去了又回没有半点水花。
在徐佳语眼中是这样。她在学校里的日子没有任何向上的改变，那些向下的或许有部分是因为同学们受到了历史老师壮志未酬的影响，但徐佳语没细想。她不感兴趣这些人的郁愤难消。
高考报名那天徐佳语走到电脑室只剩下窗边的位置。徐佳语一项一项填到最后的家庭信息卡住了。
徐佳语看向王青山举手。王青山正在到处指导学生填写忙得脚不沾地，还要给忘了记身份证的学生的家长打电话。等王青山过来时徐佳语指着“父亲”那一栏问：“可以空着吗？”
王青山看着徐佳语：“你说呢。”
“那可以填‘无’吗？”
“你还想考??？”
徐佳语还要据理力争，看了眼王青山的脸色又放弃了。
“提前都让你们准备唻，怎么之前不问好呢。”
“因为他一直都没有用啊，谁知道没父亲不能考高考，那要是父亲早就死了的，或者是父亲不知道跑哪去的隐姓埋名的，就活该不能高考了吗，又不是他们自己选的。一个不够吗非要填两个。”
王青山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说不出话，直接把手机递给徐佳语：“给你妈打电话问。”
徐佳语就打电话。徐平告诉她别急，等自己去公安局查完打过来。
“没事，查一下就知道唻。”
其实离婚的法院判决书上就有，但这个男的几次离婚后为了逃抚养费都改了身份证。徐平记得这人之前也改过，他本来就在公安局管户籍，做这些比较方便。徐平为了保险去公安局查，徐佳语则坐在电脑室里越想越气。班里同学填完回去了，理科两个实验班的排队进来了。沈大伟走过来“大吃一惊”地坐到徐佳语对面的电脑位置问徐佳语怎么坐在这儿没走，语气还是那个贱嗖嗖的语气。
“因为令尊所处的公安机关的腐败我被迫困在这里看你这腐败受益者、腐败官员后代的丑陋形象丑恶嘴脸，真是人性泯灭道德沦丧。”
王青山正在对角处查看方敬的情况，无暇顾及这里。徐佳语也没必要和沈大伟装样子。
沈大伟今天特别乖巧，居然没再撩事。大概由于徐佳语现在是全校第五，是他高不可攀的人物了。
理科实验班的也报名完成，电脑教室里一时只剩下徐佳语、方敬、王青山和最前面的电脑老师。徐佳语终于忍不住，愣是气哭了，撑着额头不吭声，眼泪一颗一颗往桌面砸。
王青山就说：“有啥好哭的呢！多大的事！方敬不也留在这儿吗，他咋没哭。”
徐佳语背过头，她目前跟王青山说不来一句。
想也知道王青山不会对孙广博说什么，徐佳语一个道歉都没有等来。不仅没有收到道歉，自己抽的那巴掌不知怎么传成是和孙广博打情骂俏了。班里的男生们在王青山的鼓励之下发了疯似地往旁边凑，徐佳语还要忍下自己的脾气。汪圆圆和宋俊丽几个开始造谣胡说徐佳语如何如何游走在男生之间，如何如何被男生又背又抱，如何如何跟几个人一起谈恋爱还有掩护，一句话就是徐佳语不检点了，之前都是假清高。徐佳语去提意见王青山还说她多事。英语老师每次都要来问候：“Oh! God! 徐佳语你咋还没好，小姑娘不要出去乱跑。”谢婉梦解释是运动会摔的之后他又说：“Oh! 天呐！高三了为什么要参加运动会！不参加不就没这些事了吗！”汪圆圆和宋俊丽说徐佳语现在特别金贵，班里男生背她出校门。英语老师就翻个白眼：“哦，天呐。这真是……小姑娘还是……要自尊自爱！浪费别人时间人家高考考不上你负责吗！”
班里男生又开始嚷要徐佳语对他们负责了。
徐佳语真的要被气死了，王青山说同学们是一片好心，徐平也这么说。王青山说老师都是关心，徐平也这么说。徐佳语有火无处发，有恨无处诉，自己明明知道打不通还侥幸去碰运气拨闻清钟的号码，听到那边是陌生人的声音时她想用被子捂住头大叫也不敢，怕吵醒了徐平。
王青山现在还说“不是什么事”，那是因为到底不是他的事！方敬为什么没哭？方敬也不关她的事！她就是哭了，她犯法了吗？她议论过同学吗？她参加运动会是她的错么？不参加也不是她的错！被针对是她的错吗？那分明是他们气量狭小容不得人！孙广博喜欢她难道是她的错吗？难道喜欢是他的免死金牌吗？那一巴掌她还嫌轻了！按她的性子合该直接把孙广博的腿踩断，一把火把这些脏东西全烧个干净！她不过是哭两声，哭也是错了？哭也不被允许了？也轮不上你们批条子！她没给人使绊子，没在背后嚼舌根，坦坦荡荡行正坐直忍辱负重还要受你们的气？融不融入都是错了，在学校搞这些歪把戏，到头来自己受最多委屈还成错最大的了？现在报名，分明一切都是番守德和这个不合理规定的错，母亲还要因为她的报名去公安局去番守德的部门问番守德的同事查番守德的身份证，王青山还说不是什么事。还要拿个天天没缘由就阴阳怪气的方敬做优秀案例？
徐佳语气笑了。
王青山更生气了。
徐平电话打来。徐佳语填了表格报名成功后王青山让她回去洗完脸再去上自习。徐平在校门口接到徐佳语：“多大出息，有啥好哭的呢！”
“……你受委屈了。”
“这叫啥委屈呢！为了你就是我去求他我也能求！”
徐佳语肚子绞得更想吐了。
徐佳语洗完脸回教室，桌子上是昨天数学考试的试卷。数学试卷课代表和之前成绩好的同学帮忙改隔天就能出成绩。徐佳语知道自己填空最后一题化简出错算出一个算式的结果，见自己这题没扣分去找谢婉梦把成绩改成一百四十五。谢婉梦低头没看她，只说好。
吕艳玫问徐佳语：“你咋恁久？”
“信息不够，都弄好了。”
“你头发咋湿了？”吕艳玫很关切。
“我妈刚刚接我回去一趟。”
徐佳语不欲多说，转回来继续复习。
蔫了一下午的方敬突然来了精神：“徐佳语！你咋就只说你妈！你可是没爸！我真可怜你啊！”
安静的自习课被他这么一吵就寂静的像深山老林里被毒瘴覆盖的闹鬼的阴森古墓一样。
徐佳语拿拐杖抵住方敬两腿间的凳子脚：“那你什么都不提，我是不是可以说汝少孤，及长，不省所恃，惟政府是依？”徐佳语笑了，“方敬，祸从口出，嘴上积德，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
徐佳语手上施力把方敬推转过去，结束这次谈话。
班里大部分同学没觉得方敬如何，倒认为徐佳语不饶人，说得太过分了。
徐佳语脚伤后王青山特批她在同层的教师休息室吃饭。吃完饭徐佳语目送徐平下楼走到办公楼之外，转身回教室被孙广博堵了路。
孙广博要说什么，徐佳语抬起拐杖在他被扇的那边脸上敲两下，笑一下走了。
第一节夜自习数学老师讲试卷，先说成绩：“两个班就徐佳语考了一百五……”
徐佳语疑惑：“我没有……”
谢婉梦提醒：“是一百四十五，改错了，单子上还没改过来。”
“哦，才考一百四十五，两班就这一个一百四以上的，一百三十五上的也没有，一百三的也不多。”数学老师很生气，在成绩单上敲了一下开始讲题。
“这回的题不难啊……”她一边念叨一边在黑板上画图。
数学老师讲完试卷去A班继续讲。方敬转过来：“你真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啊！”
徐佳语没再理他。
下课的时候荀春晓来问问题。徐佳语讲解完她说：“你真的好聪明啊，我爸妈之前就经常夸你聪明。”荀春晓低着头，声音不大：“你进步那么大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好的学习方法，能跟我分享一下吗？”
“就是……刷题加运气。”
荀春晓抬起头：“运气算什么，你是不是还要保密。”而后低头，“我也写了很多题，但都没有进步。你文综本来就特别好，我之前问你你也没讲，你是不是藏私。”
“真没有啦，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感觉就是刷题刷的。我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啊。”
“怎么没有必要？”荀春晓反驳她。
徐家佳语觉得好笑：“你们来问题的时候我不是每次都好好讲还把衍生的题型讲一遍吗？我要真想藏讲那么仔细做什么。政治论述我还分析了文本资料。你呀……”徐佳语叹气，“你成绩真的很好，就是压力太大了没发挥出来。只是这一次没进前十啊，不要那么着急，按自己的步调走。你太容易有压力还没法排解，可以夜自习下课跑跑步发泄一下，别憋着。”
而且运气怎么不算什么了？徐佳语没说出来，她觉得自己一模考这个名次纯粹自己运气差，要是等到三模才考这个名次，谁也没精力瞎折腾。
王青山夜自习把徐佳语叫出去谈了次话，中心思想是多逼逼自己，不服气就往前冲，高考报名发生的事更能激励人心，把语文和英语提上去二模把分往市排名前排拉种种。
然后就时不时把徐佳语拉出去做一番如此谈话，徐佳语这学期被谈话的次数超过了梁承金。
梁承金在元旦晚会前装饰外面文化墙的时候狠狠嘲笑了徐佳语：“我靠，你他妈……”
“嗯？”徐佳语不悦。
“……我靠，”梁承金偏头扶一下眼镜，“刚才不算。你现在被谈话的次数比我多了快一个月哩量。”
徐佳语站起来要走。
“哎唏，回来！咱俩聊会儿。”
“没得聊，不熟，不懂。”
“好诶，帮忙写完。”
“自个儿写吧，我讨厌瘦金。”
“呦，家国情怀，民族大义啊。”
“不合审美。”徐佳语再次盘腿坐报纸上，扭扭脖子伸个懒腰拿起笔，“不适合我修身养性，容易把我写进死胡同。”
徐佳语顿住：“对啊我为什么要写，这是你的事。你又不给工钱。”言毕把笔一放，“再见。”
“那你不写唻，就聊会儿。”
“聊什么？”
“聊聊最近看的书。”
“最近只有教科书和习题书。”
“哎唏，你配合点。那就之前看的书。”
“我之前都不识字。”
“我靠，那你咋上哩学。”
“我不知道，笔自己会动。行了……”徐佳语踢梁承金一脚，“班主任跟你说赵鑫了？他上次都没考理科第一。”
梁承金低着头玩笔：“他没跟你说吗？”
“没，他没把我和赵鑫对标。”徐佳语靠墙把腿伸直坐着：“你班长比他当得好，他当得太突兀了，也演不来与民同乐，班里想办什么活动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绊脚石。班主任是政治老师，他格外看中赵鑫也可以理解。赵鑫觉悟确实高，这点我们都没话说，看上去还比你靠谱，你没法不承认。老师喜欢这种学生。”
梁承金不说话了。
“没关系，你的音容笑貌会留在同学们心里。”
徐佳语仰头看着夹在屋檐和前排房顶间的天上流云，觉得很累。
“我在看全英的《指环王》。”梁承金说。
“……哦，那你好厉害。”徐佳语没听过这本书。
“你可管……！”梁承金又闭嘴。然后换了话题：“你有没有啥特别喜欢的小说。”
“……《飘》，除了这个其它外国小说我都没有认真看过。”
梁承金一脸“你很有品味”地赞许道：“我觉得这个是写的最有水平的外文小说！可读性排在第一位。”
“……电影拍的也行，就是名字没统一，看着总觉得是两个人。”
梁承金听完立马活跃了，他跳起来换腿蹲着：“这个是翻译的问题，‘郝’是她的姓，‘斯嘉丽’是她的名，然后你知道?，之前翻译的时候……”
徐佳语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高二的时候理科两个实验班和隔壁A班都办了元旦晚会，只有B班没办。梁承金跟王青山交涉了好几次才让班主任松口。
“既然要办，那就痛痛快快地玩。”王青山在班里确定了晚会的指导思想，“就当是放松了。”
李奔带着拿相机录像的刘福来找徐佳语：“你不跳个舞助兴？”
“脚还没好。”徐佳语看着刘福。
“还没录。”刘福把相机翻过来。
徐佳语笑笑：“不要拍我啦。”
“咋？见不得人啊？”李奔挑衅。
“我感冒了，担心通过影像制品传染。”
晚会那天徐佳语戴了口罩，她是真有点不舒服。宋俊丽出了吉他弹唱；杨莹娜也是唱歌，她第一次在班里散了头发；汪圆圆和李奔合唱一首《同桌的你》，两人一模后换位坐了同桌，汪圆圆一直在笑，苹果肌红红的鼓鼓的像两颗大樱桃；刘福准备了脱口秀；单采苓弹了扬琴，副班长和刘福帮她搬的琴；还有说相声的、演小品的。熟悉的严肃的班主任的脸出现在后窗时，尚不凡和梁承金带人把王青山押了进来，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地理老师、英语老师也来了。来的还有别班的同学，晚会开始前的准备阶段理科实验班来了徐佳语的初中同学，男生隔着窗户跟徐佳语打招呼：“你班在办晚会吗！”
“你是眼退化了还是脑子风化填平了？”徐佳语从后门出去看他后面还有人，“你们班去年不是也办了？”
“妈的有赵鑫在……”男生骂了一句。
徐佳语心里笑梁承金这会儿躲教室里怎么不出来听。
“你回教室晚了赵鑫又要啰嗦。”
“你报节目蛮？”男生问。
“没，脚还伤着。”徐佳语垂眼示意自己的伤脚，看完笑道：“我有什么节目报？给大家唱段戏？‘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也就地理老师爱听。在班里唱不两句就尴尬了。”
男生又要问怎么伤了，徐佳语含糊过去把人都撵走了。
吕艳玫不知道从哪来，带着快气哭的表情过来挽上徐佳语要走。
“怎么了？”
“没咋。”吕艳玫抹眼睛。
“等会儿再进去。”徐佳语带着吕艳玫靠栏杆上，“里面他们挪桌子，都是灰。”
吕艳玫低头不开心。
徐佳语垂眼看楼下，反挽住她靠上去：“我给你唱段《空城计》？”
吕艳玫抽抽鼻子：“是啥？”
“唱戏。”
尔后清嗓小声唱：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