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与母亲一直在减少或者说是避免交流。母亲和我的生活都变得封闭，这样说也不准确，只是我们各自的意义世界不向对方开放，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题。
我总不能上前告诉她：“哦，我亲爱的母亲，您今天过得好吗？您可爱的女儿也就是我要去学舞蹈了，是的就是您不让我学的那个。这几天的晚上我都在老师的工作室跳舞，是的您没有听错。哦，请不要摆出那副表情，让我们进行一场愉快的家庭野餐吧，愁眉苦脸的人是会被罚去隔壁交换食物的。”
虽然吴眠琴一直跃跃欲试地想夺舍我来这么说。
我近来开始期待世界上发生一些国际大事，比如美国白宫被恐怖分子炸了，日本政府因为地震沉海了，欧盟抓到了外星生物，亚马逊出现活体恐龙，印度的眼镜蛇半夜来到熊熊燃烧的恒河朝圣并沿途摘掉遇见的所有男性的□□，澳大利亚的袋鼠游过大海迁徙到撒哈拉在沙漠里刨出亚特兰蒂斯遗址发现里面躺着的泡面木乃伊上用韩文写着“世界起源”……
不然我真不知道要跟母亲说什么，或许母亲跟我有相似的苦恼罢。
赵老师的老师前几日到我们学校做讲座，临走前来赵老师的工作室对我进行“获得她的推荐信”的资格审核。
老师看过我的作品集，她来是因为赵老师说我之前伤了脚，老师要确认我目前的情况。我还是听取了吴眠琴的建议把《空山无人》里的一些脚部受力大的技巧改掉，当音乐随着最后一个卧鱼结束时，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白光一阵阵地眩晕。
从老师那里得到肯定时我松了口气。老师让我再简单跳段身韵展示，我想了想，选择了周老师重新编排过的《梁祝》。
“这也是你自己编的？”老师看我跳完后问我。
“不是，这个是我小时候的舞蹈老师编的。”
老师赞许道：“挺有水平的。”
是啊，能编出拿省金奖冲刺国赛的舞，不可能落俗的。我突然想起周老师，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跳舞。
一起从赵老师工作室出门时老师对我说：“你要是想继续进修古典舞，考国内的研究生会更好一点。”
“嗯……还是想去看看不同的舞蹈文化，古典舞的话，女演员可以跳的素材相对单调，而且感觉情感上总缺了什么，跳得有些疲劳了，民族舞也是，感觉都只是一些符号。跳出去看看可以稍微理一下思路，且读博的时候也可以回来。”
老师点了点头。
申请材料提交后算暂时告一段落，赵老师问我最期待哪个学校。
“茱莉亚吧，钱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赵老师的工作室里之前有考进茱莉亚的，那个全奖的数额属实让人心动，而且周边没有匹配的竞品，也好找舞蹈工作室兼职。
前提是我要先考上。
后面的几天我稍微没那么忙了，但晚上还是不想回家，赵老师的工作室在创意工坊那边，一来确实有些距离，二是无论怎样天天去舞房消磨时间确实太麻烦她何况现在没有单独去跳舞的理由了。
我便把工作重心转移到金融分析师的备考上，考试日期已经烧到我睫毛了。专业性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主要是道德那一科美国可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还要把计算器提前放包里别忘了。
实话说，母亲对我这个专业没太大意见，毕竟我在学一些听上去很“高大上”的东西，母亲以为我以后会成为电视剧里的女精英，结果没想到我现在跟她眼中的骗子当了同事。
都说了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我这个专业还要学编程，不过只是拿它们做一些运算并不专门研究。学校里开设人工智能专业的时候母亲也问过我能不能转过去。
“你不也学了编程吗，人工智能前景广阔啊，你到时候就是科学家，别人能学的你肯定也能学好。你昕姐和你姐夫都是学计算机的，你雪儿姐不也去学了吗，你看你昕姐和你姐夫工资多高。”
……听上去还没有让我转去数学系靠谱。
吴眠琴在得知我已经把几个学校的申请材料都提交上去后，给我唱《韩信算卦》：“‘我算就万马营中你为首，帅字旗立在你的门前，你敢饮高祖赐予的三杯御酒，黄金印只配挂在你的腰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可以乱唱了，我刚查了一下那人说韩信只能活到三十三。”
“您瞧您，何苦来着，活这么清醒明白干嘛，听个乐不行吗？”
我跟她讲道理：“‘乐之动心也，濬深郁陶，其央则流如也以悲，悠然以思。凡忧，思而后悲，凡乐，思而后忻’*[《楚简》]。乐极生悲，至乐必悲，越是快乐就越会想到快乐之短暂，会开显人们潜意识里对命运无常的忧怀，人类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必然的死亡所以这种忧怀不可消磨，于是越是快乐越是忧怀，如果不能坦然面对这种对无常的忧虑就不会得到真正的‘乐’。我活得明白是因为我诚实于人对‘真’的一种天然的向往，如果我真的只剩下十二……”
“闭嘴吧您，现在能说会道起来了，之前是谁郁郁寡欢的？那时候怎么没见您说什么‘真正的快乐’？”
“干嘛呀我不要面子的吗？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要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那您倒是说说您蔑视哪位啊？”
“……帝国主义。”
“您闭嘴吧。”
考试日期一天天近了，今天早晨母亲让我中午别在自习室附近吃了，让我回家吃午饭。
中午开门时我闻到一股椰子鸡的味道，胃气突然上顶，心悸炸我一身冷汗。
母亲带着欢喜的笑，就像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好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回来啦？我看你上次请孟清扬吃这个，就买个椰子自己做。那超市还怪好唻，帮我把水分开装，壳子也劈开了，我把肉刮下来一起煮的。”
我看了看母亲的手：“那你喜欢吃吗？”
“我还行啊，不是想着你应该挺喜欢吃的。”
我很想告诉她让她别这样，她可以自私一点选择她喜欢的东西。或许这是我的某种自恋、我的某种自私，但我希望能从母亲那里听到“我挺喜欢吃的，分享给你尝尝”这种话。
而不是……不是现在这样。
何况我选的时候就是选它口味清淡，觉得母亲可能会喜欢，而且还有优惠券。
“你喜欢也很重要啊，我们是一起吃饭的。”
“我尝着还行啊。”
我与母亲都有些小心翼翼，我们的聊天一直围绕在餐食上，而我也不敢说她葱放多了有些喧宾夺主。母亲把肝脏夹给我，我粗略嚼碎用汤送下去。
母亲突然感慨：“你不挑食可咋办奈，女孩子还是挑食点才好，不然别人都不关心你爱吃什么。”
“教育理念是会变的啦。小时候不让小孩挑食是为小孩子好嘛，不然营养不良。”
“你小时候是挺乖的，一开始不吃鸡蛋，后来看电视上说鸡蛋对身体好就主动吃了。你小哥跟着你舅天天不吃葱姜蒜，也不爱吃蔬菜，结果到咱家不是啥都吃吗？只要跟我一起吃饭就不挑食，所以小孩挑食都是惯的。你满哥也挑食，他家俩小孩也跟着他不吃葱，我就让你嫂子不理他们。”
“有些挑食可能是真吃不下去。”
母亲坐直了身子：“鬼唻，饿狠唻啥都吃，小时候家里穷没见他们谁挑食，就你二姨天天横，谁敢给她横？拿着门栓打我跟你小舅小姨。俺老爹回来了她就哭上去抱，告我的状。俺老爹疼她耶，她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就又把我打一顿，还是邻居出来说的话。”母亲模仿那个邻居咬牙切齿的样子：“‘你个死鬼羔子，我都看不下去唻，那是你家二鬼打人，小孩都打哭唻，啊？你啥都知道怪老大，老大才没一点错唻！你个死王八偏心眼！’”
我笑了笑，这个故事我听过，但母亲对我之前关于姥爷的评价感到愤怒，所以我就不再评价了。
“俺伯疼你二姨，俺妈疼你小姨，我疼你小舅，就你三姨小可怜没人疼。”
我想三姨也不可怜，母亲疼他们所有人，他们都伤害母亲，他们都不可怜。
母亲坐回来问我在哪考试。
考试地点是一个比较偏的会议中心，因为早晨开考时间早而且市里又有感染病例所以我在那附近订了宾馆。
“不让我去啊？”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感染概率太大了，你在家等我回来吧。”
母亲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反问语气问我：“我不能不去啊？！”
“你在家等着就好了啊，我要是感染了就在那等转阴了再回来。”
“你看你！”母亲把筷子磕在盘子上，“还没开始呢你就说会感染，哪就这么一定了？”
“这是做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现在新一轮疫情又起来了，一个会议中心几百人在那一个房间里，感染的概率当然大。”我试图跟母亲分析眼下的形势，“而且你有心脏病，如果感染了会很危险，我也会很担心的。”
“我不用你担心，哪就一定会感染了呢？你要是感染了在外面住一周再隔离两周我不担心死！”
“你会担心我所以我也会担心你啊。”
母亲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张开制止我：“哎，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用你担心，你也别想着照顾我，你就说让不让我去。”
“……我会更把你的健康放在第一位，因为新冠确实……”
“徐佳语！”母亲一字一句地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事情很严重了。她站在那指着我的鼻子：“你不用跟我装模做样，你去考试要是隔离在那边，那我要是在家里感染了你不着急吗？”
母亲俯身过来盯着我，我以为她在等我说话，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又退回去。
“你这些话都是狗屁！你就是不想看我唻，你从我来到这儿你就冷暴力我，在地铁站接我的时候你横眉冷对，这些天还不跟我说话，我对不起你吗？就算我徐平对不起所有人你徐佳语都说不出一句我对不起你，而且我也行正坐直对得起所有人！”
我静静地等母亲说完。
“你咋不吃饭唻？不好吃哦？我伺候的让你不满意？”
“不是……”
“装啥小可怜啊？你够幸福的啦！你还有个妈，多少小孩都没有妈。我五一的时候打电话说来你不让，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小时候哪跟我有秘密啊，长大后咋唻？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什么吗？就是有人骗我，而且还没人骗得住我！你不学习还跳舞，你偷偷出来工作不告诉我，电话还停机，我是你仇人吗？”
“……”
“你咋不说话？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改还不好吗？你雪儿姐不天天跟你孙姨吵吗？你彤彤姐不也跟她妈吵架，你淼淼姐小时候还直接说她妈做饭难吃，你咋不跟我吵架？你像你小舅你小姨那样对我有意见就打我跟我吵啊！”
母亲扑过来抓我的肩膀，一只手撕我的嘴：“你不是会说哩很吗？咋不跟我吵！”
母亲坐到床上，床垫都不敢弹她：“你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我？你也没啥瞧不起我的，我混的也不孬，大小是个主任，退休前他们谁敢跟我翻脸？你就非得我发脾气，你还知道我有心脏病不能生气，你就是想我死唻，你们都想我死，我该死唻！”
房间里一阵寂静。
我拿出手机重新在附近的酒店里订一间双人间，把之前的宾馆退掉。我看着桌子，两副碗筷，母亲那边的筷子摔散在桌子上，炒的青菜看上去像塑料装饰。锅里的油撇得很干净，汤已经凉了。
“妈……”
“别喊我！”
“锅里汤凉了，你要是没吃好我热……”
“不吃唻！”
我定了定神，起身收拾卫生。
下午总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不过我过百分之七十的线倒没问题，休息半天也没什么。
我找出大二的时候中央舞团的团长来给我们排剧目的视频，花一天排成的这支舞的名字是《运河女人》，最初真的是由一群在运河上拉纤的女性跳的，那位团长给她们排了三四年。
我只记得自己在跳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母亲说她小时候拉架车的样子。
当时因为比赛许老师给我配了把舞房钥匙。有钥匙之前我都去操场上活动，晚上再早点去舞房，可以在排练前再压一轮。我在宿舍里藏了个小炖锅，清晨下楼前会喝点豆子粥。有舞房钥匙后我通常会在做完基本功和技巧训练再去食堂吃早餐。双休日的白天舞房也被用作舞团晚会节目排练，我就去体育老师的武馆休息。那天要让团长帮我指导出国比赛的剧目，所以我还带着琵琶，等我两个剧目扣完才是定好的排练时间。到半夜回寝室的时候我觉得背上好重，琵琶和舞蹈鞋，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我看着视频里的那个人，将又是纤绳又是汗巾的红纱当盖头，思绪却散离在外。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母亲为什么希望我跟她吵架，可我不与她吵架也成了我的错吗？不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吵架毫无意义，情绪发泄有其它更加健康的方式，我跟母亲争吵起来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
不是我们不像其他母女一样亲密，只是每对母女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如果我们之间真的让母亲有距离感，那也……是我的错。
晚上告诉母亲酒店订好了，母亲只说知道了。
梦里徐佳语再次出现在雾里，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简直被气笑了。
“怎么我想你来的时候你不出现呢？”
她没有理会我。
“我又冷暴力咱妈了。”
我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抬头拉伸颈部。
“我怎么可能真跟她吵，到时候没吵几句我先晕过去了。”
“……”
“你冷暴力我。”
“……”
算了。
“不管怎样，我承认我得到了许多爱，那些爱也都是因为你才得到的。我很幸运，但我还是要离开，你知道我的直觉很准，选择文科，选择这座城市。”
我看着徐佳语：“我还挺期待你扑过来把我掐死的，反正你能得到……起码母亲更喜欢你。”
“也不一定，母亲从来不信我，如今你也要被我连累了……也不一定。”
“说真的，那种争吵不出反感和结果的亲密关系在我看来很不健康，为什么不能摆事实讲道理好好商讨着把事情解决了呢？”
我又开始焦虑起来。
“母亲大概是觉得我不说话显得她很像恶人，但我说不出话，你能说出来吗？哦……你可以，只要母亲需要你就一定可以。”
“为什么不能当个理性人呢？”
我的眼前天旋地转。
“母亲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离开呢？她为什么之前不选我呢？我只是想……”
“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觉得的。总之就是我要走，你看着办吧。”
徐佳语扑过来勒住我的脖子。
我慌张醒来跑去洗手间，把吃的东西吐个干净。
母亲依然在打呼噜。
我一直到考试结束都很紧张。我不仅在家里准备了感冒药，我还提前准备了小柴胡汤的药包，为之我专门买了两个煮药的陶罐。
考试那天上下午共六个小时，我以中场只有半小时休息时间为理由让母亲中午在酒店里点外卖，下午考完直接回家。
我带了三明治去楼上吃，去了趟洗手间后赶紧回位置上。在考场里全程戴着N95太闷人了，还不让提前交卷，考生太多出考场也要花上些时间。
孟清扬大姨刚刚“阳康”，主动来接送我们。母亲在人前不多说什么，虽然我感觉她在心里对我跟大姨还有来往感到有些不满。两位大人在路上客套着，我则是感觉到嗓子里有些痒，把口罩戴的更紧了。我抓紧时间买了冷冻蔬菜、能放的冰箱的新鲜蔬菜和几大包饺子，还有几斤苹果，冰箱里的肉没有吃完，我不放心又买了一些冷冻肉一起送家里。在家门前看到一地的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时，我心里的焦虑才稍微减轻。
我说要出去住，母亲不让，那我只能做最好的准备。
不过我觉得我没出去住已经是错在起跑线上了。目前最庆幸的就是在酒店的时候我和母亲都洗过头了。
我上报社区后发起高烧，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给公司请假，煮小柴胡汤，把房门打开让厨房和房间通风。
母亲说我现世，在家里还戴口罩，吃饭还去厨房。
“反正还得睡一块儿，你弄这些干啥呢。说不定我无症状唻。”
母亲晚上还洗了澡。我让她无论怎样睡前喝碗小柴胡，她似乎很享受我的着急，十分慈爱地看着我：“有啥好喝的，就你慌。”
我想我是急哭了，母亲这才喝了一碗。
睡前母亲开始发热。
我焦虑得都不知道怎么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