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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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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发呆之余,偶尔会想起之前的日子,一些无法评价、本以为已经忘却的事情。我还记得自己学过钢琴,最开始钢琴老师的家是现在那种要被拆掉的路边的平房,但凡下暴雨积水就会从马路冲上步行道,再灌进门洞后的通道里。门洞上面挂了个八卦镜,颇为威严地审视着来往的人。通道要稍微低一些,余出来的高度代替了门槛。通道两侧都是还不屑于粉饰自己的□□的红砖的墙,在窑里被烟熏火烧的痕迹大大咧咧地朝我敞开。开向通道的窗户里用薄布的窗帘遮住,窗帘是种很旧的天蓝色,让人感觉自己似乎能用指甲刮下些粉末来,像是把天扣破了。窗帘背后是几架电子琴。我也曾有过一架电子琴,后来被小姨要走了,她说我表弟可以学。我想了想她一家子都肥腻腻的手指,心中很是不屑,不过客套话还是笑着说的:“那弟弟可得学得比我好。”

“他只要努力肯定能学好。”小姨听得很高兴。

我不高兴,我恶心,我还知道他根本没去学。她一家子的手指都泛着苍蝇般的油光,模样却是营养过度的幼虫。就是这样的手,把母亲几乎刨成荒地,从她那里肆意夺走她拥有的一切东西,这样的手还有好几双。母亲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他们是你的亲人啊,以后他们有需要你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对不对?别跟他们怄气。就算有时妈妈跟他们生气,你也要学会调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舅舅阿姨们对你还是很好的。”我每次都笑着答应下来,但每次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撞破个窟窿,我甚至能听到血液像突然坠入暗无天日的溶洞的河流,震耳欲聋地往上挣扎,最后化为沉默的暗河,不甘地服从重力的安排。

“是啊,弟弟学什么都能学好。”

小姨高高兴兴地拿走了我的电子琴,而前一天我刚结束最后一堂钢琴课。

那时候,一架淘汰的二手钢琴也够在我家这个县城买套房子了。我最早先不知道。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会送我去学钢琴。母亲说因为我喜欢。

“你当时看你雪儿姐弹钢琴的眼神都是亮的,还爬凳子上去摸琴键。妈妈一辈子没有过什么喜欢的东西,你有喜欢的就去学。”母亲搂着我,摸我放在琴键上的手。

我当时说了什么自己也忘了,总之在后来某天我以学业为由结束钢琴课程,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惜往后的日子里她偶尔还会念叨几句)。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是“喜欢”,估计只是我贪玩外加灯光映在眼睛里,才给了旁人错觉。吴眠琴说我看树上的鸟窝都痴情,想来这些都是误会。

钟……书画老师发现湖畔的小公园里有棵桑葚后,徐佳语总拉着我要去亲近自然。

“我们这算不算违法乱纪啊!”她激动地两眼放光,看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拔起这棵树去抢银行。

“你要是因为‘违法乱纪’兴奋成这样那我出于责任感真得重点监视你一下。”我边抬头观察桑葚的分布边跟她搭话,“我们只是在社会公德里挑不甚重要的犯它一二,并没有那——么严重。”

我们来得有些晚,底下的都被人摘干净了。树根处有很多被踩烂的还未成熟的桑葚,我在心中谴责完之前来的那些人,抬手先攀上了树。

徐佳语跟在我后面上了另一边,短暂的安静后我听到她的嫌弃:“……噫!酸!”

我简直闭着眼都知道她干了啥:“你别摘红的,好看不好吃。”

“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尝尝嘛。”

“不要把衣服弄脏!”

“知道了啦!”

最后还是把衣服弄脏了。而且因为没有带纸巾,我俩顶着花脸东躲西藏地回了家——搞得好像真违法乱纪了。

丢死人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带纸巾,徐佳语还一直问我像不像在打游击,她要气死我。

我钢琴课上到最后两年时钢琴老师搬了家,住去老工会楼对面巷子的一栋楼房里。那个巷子被我们戏称为“早餐门”——在巷子口往里不过吃完半根油条的距离有将近十家有头有脸的早餐铺子。

巷子口挂着“人民公社”牌子的门洞的一边卖的是煎饼果子,另一边卖的是烧饼和铁板鱿鱼。烧饼和铁板鱿鱼还是一家人开的,我因为只买烧饼所以一直不知道。徐佳语先发现的,她说这两个铺子形成的直角刚好把守住这道关卡,如果拿着烧饼去买铁板鱿鱼老板会自觉问你要烧饼拿来夹,而且——“为什么我买甜烧饼老板还建议我去夹铁板鱿鱼?他们一定是有见不得光的交易!甜烧饼怎么可以夹鱿鱼!”

我看着面前的两碗豆腐脑问她:“好吃么?”

徐佳语还在上头:“……啊?”

“甜烧饼夹鱿鱼。”

徐佳语盯着手里的烧饼一脸的宁死不屈,最后用一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神情妥协道:“我居然觉得好吃欸。”

我伸手把咸豆腐脑里的酸豆角和萝卜干往甜豆腐脑里舀了点,然后起身去找老板要酱油。

“不,这不好吃。”徐佳语捞住我,“信我,你只可到此,不可再前。”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再难吃也要我自己尝过才算,当然了,你可以说我性子执拗不听劝。这个年龄总是好奇又好胜,苦得自己吃,跤得自己摔,好奇里还掺着点不服气——凭什么非要听你的?我偏这样试试,好赖都认了。

于是我就着油条咬牙喝完了那份豆腐脑,当真难喝得要命,感觉吞下了大爆炸临界点时的混沌宇宙。徐佳语抱怨她买咸口的就是为了那点自腌小菜不然谁稀罕喝酱油,还说她之前也这么干过,卖豆腐脑的大娘几次都没劝下来,她差点难喝哭了。

“我为了不影响大娘做生意,特意挪卖馄饨的最后一排桌子那。”徐佳语凑上来小声告诉我:“那卖馄饨的大叔不冤枉,他包的馄饨就是很难吃。”

我抬头看了眼斜对面的铺子,深以为然:“肥膘太多了。”

“对吧对吧!”

馄饨铺子开在巷子稍往里两步的屋檐下,靠着一面水泥随意涂抹的墙壁。操作台用铁皮钉成,架子上摆放的透明塑料盒因为里面的调料变成很深的颜色。烧水的锅炉支在一旁,如同魔鬼炼药的坩埚般不停地“咕噜咕噜”冒出扭曲粗鲁的水汽,看上去里面会冒出个甩不掉的梅菲斯特要我用一滴血签名。桌椅都是很旧的榫卯结构的木制桌椅,已经氧化得黑不溜秋。唯一的亮点是装馅料的搪瓷脸盆,生硬的白色上面是嫣红的沿口,我猜盆底的图案不是鸳鸯就是牡丹和红双喜。里面装的肉馅比寻常的粉色更淡,碎葱末像雪地里的青菜。穿着皱巴巴的围裙的老板拿个小竹片从边缘将馅料挑出,然后用面皮裹住馅料捋下来就直接扔锅里——汤是那种老北京方便面调料粉包的味道。

我觉得他倒不如直接下方便面卖,把馄饨作为方便面的加料,这样可能生意会好点。

这是一个稍微错位的十字路口,巷子口的活力和热闹像是尚未来及反应的滞留,它属于那条东西向的主干道,而不属于这个巷子。

真正的巷子狭窄阴郁,只有正午的时候才有阳光投射进去。建筑规划混乱,遮盖下水道的石板大多翘起,走上去会发出骨头撞击的声音,石板间的下水口随着人的走动一张一合地呼吸,像水怪触手上长满的眼睛,微眯起来打量你。每个岔路里都似乎隐藏不知何时何处来的野狗,在你出现之前便盯上你,等你消失了也不放过。那些窗户的眼神也是不堪忍受的压抑,最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匆匆走过,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不要抬头,不要与巷子里任何一只眼睛对视。但不要走得太快,不要引人注意,想象自己与巷中的雾霭一起融化于眼睛的视线里。

钢琴老师的新家在一个装有铁门的小院内。铁门上沾满红锈,推开时合页发出“咿呀呀——”的尖嗓,顶上防盗的尖头总让我想起佛经里割肉舍身之类的血腥故事。有时又会看到从哪飞来只鸽子扑上去,箭头贯穿鸽子的胸脯,血液汩汩流下像蛇一样盘住铁门,朝我吐出鲜红的信子。

这栋楼也是很老的,楼梯上堆蜂窝煤的地方留下刷不掉黑印,楼道的墙壁像飞蛾翅膀一样脱落鳞屑,夹角处的蛛网像一团溅开的巨大霉菌——不过这些在白天都看不见,只有晚上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时才会显露出来。至于声控灯,我不知道是因为年份太久还是就是这样设计的,爬楼梯的声音完全不足以让它亮起来,搞不懂它到底给谁照明。

钢琴老师与舞蹈老师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她很年轻,搬家前一年结的婚。我已然记不起她的相貌,依稀记得她个子比较高,身材很瘦,肩头有些畏缩。我们的练琴教室是她家的客厅,那里只有一架钢琴。客厅很窄,灯光昏暗,依靠相连的厕所和厨房通风——客厅没有窗户。老师的脸在那种灯光下是一种有杂质的黄色,我不记得日光洒在她脸庞的样子,她的样貌在我的记忆里化作阴影下的泥地,暴雨不会一直下,但她也没见过太阳,湿漉漉的青黑色洇入深处,她是团不起来的泥土。

放钢琴的那面墙后面的房间带有阳台。虽然如此,我在那里写乐理时依然感觉到一种热烘烘的潮,书纸摸上去已经软了,音符马上就游出来找妈妈。

可能因为有个刚出生的婴儿在房间里。

钢琴老师的婆婆永远守在婴儿床旁边,我们……唉,这多少有些不道德。我是说,我和季星一致觉得她适合当那种吓唬小孩的恐怖故事里的老巫婆。她似乎单方面仇视我们,真不明白了,我们又不是没交学费,她干嘛一幅凶神恶煞的表情,对老师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周扒皮。可惜我从来没见过钢琴老师的丈夫,不然倒要看看他是哪路宝货。

钢琴老师家里的事情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钢琴老师父母离异,她一直跟着母亲生活,这么多年的抚养费父亲一分没给。后来钢琴老师上大学她爹在那边摆酒席收礼,钢琴老师结婚她爹又在那边摆酒席收礼,钢琴老师生儿子她爹还在那边摆酒席收礼,而且还要求钢琴老师去那边的酒席上露脸(不然他哪收的上来礼啊),钢琴老师母亲竟然也帮忙劝钢琴老师,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这样还能唱出破镜重圆。她婆婆估计是不高兴自己少收了礼,又担心钢琴老师把赚的钱分过去,才天天撂脸子。

我刚听开头的时候顺口说的一句“这不跟咱家一样吗”惹恼了母亲,她当即抬高了嗓门:“你拿我跟她妈比?你居然拿我跟她妈比!”

我想安抚母亲,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导致这个故事断断续续听了好几次才凑完整。

说起来,我算是见过钢琴老师父亲的。原本没打算记得,只是母亲说了好几次钢琴老师的故事,导致我对那天晚上的情景难以忘怀。

谁知道我那天到底怎么想的。老师家在二楼,我可能是好奇这栋楼有没有梯子可以上楼顶又或许只是单纯想知道上面是什么样,所以出门后往楼上去了。上到快三楼的时候楼下传来动静,我扒着扶手探头看到一个男的在钢琴老师家门口拍门。声控灯霍然亮起,昏黄的灯光如突然响起的警报器般让人心悸。我连忙缩了回去,对面墙上印的红色油漆鲜明地要凸出来,闭上眼睛也会看到它在黑暗里留下的鬼荧荧的痕迹。我看着斜上方的灯罩,里面躺满了灰尘和趋光虫的尸体。蛛网将灯吊起来,连光也脏兮兮的。

钢琴老师开门很快,在开门的瞬间楼下推搡叫骂起来。如果现在下去也怪不好意思的,我垫本乐谱坐在阶梯上看着楼道的通风窗发呆。砖头砌的是圆形方孔的镂空花纹,像被堆起来的积灰的钱币。天略略暗沉下来,云层间露出幽思的蓝色,楼下的动静隔着一片浑浊的水域传上来。

“把钱给我我就走!”(这是那个男的的声音。)

“那是我家的钱,凭什么给你!”(我听着不熟悉,应该是钢琴老师婆婆在说话。)

“我是她爹!她给她爹赡养费天经地义!不给我就天天来要!”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赡养费”这个词,对新知识的好奇让我托腮往扶手边靠了靠,结果把胳膊蹭脏了。

钢琴老师的声音不大:“你跟我妈离婚了,我跟你没关系。你可以去法院告我,我不信法院还能判我犯法。”

“我来要赡养费我也不犯法!你有钱买钢琴,还能没钱给你爹?你要不想我来干脆直接给我买套房,我要的也不多,你给套房我就不再来了,可够心疼你!”

小孩儿嘹亮的哭声响起,听起来真是个健康的孩子,钢琴老师明明说了话却全都被这哭声盖住了。大人短暂地安静下来,钢琴老师的婆婆喊着”乖宝儿“去哄她孙子。我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顶着尴尬下去,谁想小孩叫唤两声便歇了。钢琴老师再次开口:“没钱。”

“钢琴卖掉就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XX家那架钢琴二手的要一两万!”

我一边搓自己胳膊一边感慨:哇,一套房;哇,一套房;哇,一套房。

“钢琴卖掉你从我这拿不走一分,赶紧走一会邻居要说了。”

男的抓到把柄了,我听声音可能他还想从房间里出来:“我来要自己该得的钱!哪个狗日的多管闲事!你心里有鬼害臊我又不害臊!都让你邻居听听你是个什么白眼狼!”

钢琴老师撵不走她爹就把门关上了,我也失去了往楼上探险的兴致,便轻手轻脚地下楼回家。为了弥补在楼道里耗费的时间我一路奔跑,巷子里的野狗在我后面狂吠不止,直到回家我都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它们尾随而至震动着单元里的楼梯灯,飞虫惊惶不已,扑在灯泡上如同发疯的罹患狂犬病的患者。

好吧,我还是回家迟了。在母亲责骂……不对,是责备完后,我去她的房间练琴。临睡前我告诉她回家晚了的原因是自己一路都在深思熟虑,现在决定这个暑假的课上完就不再学钢琴了。

母亲问我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学生了,要好好学习,学习才是我应该做的。

我忘了母亲的反应,想来她是满意的。至于后来电子琴被小姨拿走,我以为自己的态度和表现也是她挑不出错误的吧。

就在这一年,舞蹈老师的女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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