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她了,真糟糕,我不该梦见她的。
母亲的神情又浮现在我眼前,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罪无可赦的恶人。
我无意辩驳,也承认自己确实如此。
我曾试图欺骗自己忘记她,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细节却像春天出土的新芽般逐渐舒展开来日益鲜活。有时我仿佛能看到叶脉里的生命之河随着时间流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脑海中的画面总是比现实更加真实,我体验着那些过往,它们同我的脉搏一起跳动,既然我无法割舍自己的存在,想来忘记她也是天方夜谭。
我不太愿意与别人分享有关她的记忆。我要如何比喻呢?就像趴在珍宝上的巨龙一样,讨厌所有前来试探的人,可惜我不会喷火,更没有翅膀,还是比作守财奴更适合我。那次实在是个意外,母亲已经把奖杯锁起来,而我这才发现除去记忆自己没有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了。
我本来也没什么与她相关的东西。
照理我不该写下来,哪怕只写给自己看。我原本是个隔着透明保险箱数宝石的守财奴,如今算是监守自盗,委实是骨子里的某些劣性作祟。刚刚又在梦里见了她,我想走近一点,结果发现梦里那个我泥泞不堪,仿佛有泥浆要随着呼吸涌出,眼睛如同伏天出门时忘在包里的巧克力球。我的肚子里爆发山洪,像有东西要从腹部砸出来的下坠感让我不得不趴倒在地。可我饿得心慌,我大概是被饿醒的,醒时满身的汗,心脏歇斯底里地跳着。夜深人静,我真怕自己惊扰了谁。
我想她了,这真是太抱歉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舞蹈教室,教室是由老工会楼里的歌舞厅铺上地毯改成,后几年就换成了专门的舞蹈瓷砖。工会门洞里卖的热干面最开始是一块五一小碗,麻酱总带点苦,我每次都要倒小半杯豆浆进去。我还记得那天老板问我要不要尝尝她家的胡辣汤,当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喝便拒绝了。
老师允许我们将早饭带教室里吃,只要收拾干净就行。教室外的走廊往里走可以直接把垃圾扔到楼下的垃圾堆里,垃圾堆与我吃饭的位置中间隔了扇破旧木门,工会一楼的通道采光不好,唯一的光源是垃圾堆的上方的空隙,不过这里是楼的阴面,漏进来的些许光线也是聊胜于无。我不爱把饭带到教室里,平常都坐在外面吃,只是那天路边坐满了没位置,我又听到老师在教室里放《梁祝》,不好打扰别人排练。
老工会楼像所有来自上世纪饱经风霜的建筑一样,楼道里黑漆漆的贴满了小广告,还有用油漆喷上去的墙改梁、开换锁的联系方式,楼梯拐角处是住户们的公共厕所,不过他们一般只是来这里刷便盆。原本是办公室、图书室之类的房间都租出去住人了,永远照不到太阳的半开放走廊的入口处被住户装上铁门,红漆斑驳脱落,透过很寻常的镂空栅栏图案能看到里面放着洗衣机、洗脸架、拖把池、煤气灶,拉着晾衣服的麻绳,栏杆挂着袜子和几盆吊兰,扶住铁门边缘完全可以直接翻过去,我们有时怀疑大概摔下楼也无妨,毕竟垃圾总是堆得很高。那扇门起不到门应该起到的任何一个作用,只像一声充满无奈叹息。剩余的两个歌舞面南的那间被老师租下,教室南墙全是窗户,我一直觉得教室是楼里最亮堂的地方,亮堂得与这栋楼格格不入。每次上课我都像《桃花源记》里的渔人那样在黑暗的洞穴里向着一丝微光前进,直至豁然开朗。
出于礼貌,我站在教室外等待里面人跳完。若说是因为徐佳语跳得过分好才使我记忆深刻未免戏剧得牵强,毕竟这支舞跳得最得其意的是我(老师亲口认定的)。徐佳语为此不服气很久,她私下跳了许多次,最后也只是嘴硬地说:“你就适合跳这种!”
或许是那天窗外阳光耀眼,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里有着耗不尽的光亮,因而一切越发明朗,永恒也变得真实起来。
胃疼得很,最近头也疼得不行,有时候都想夺过那个在我脑袋里搅动的勺子干脆利落地把脑子挖掉。我应该继续休息的,哪有养病的人半夜爬起来伏案写作的道理,又不是什么天降大任的文豪,犯不上为这点矫情焚膏继晷燃烧生命。母亲总不喜欢我这毛病,舞蹈老师倒是很喜欢。我舞蹈跳得越来越多,母亲的脸却是越来越黑,我都不敢再让她看我演出了,也没告诉她我大学里又参加了舞团,但她通过学校公众号发现了。
唉……
仔细想想我和徐佳语简直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初中时候我们一起偷偷报名参加舞蹈比赛,本来是打算“悄悄地进村”,结果因为我背不出自己的身份证号码跑去找户口本导致计划败露,后来还是舞蹈老师出面做的工作。
而且比赛要去外地,我当时怎么就没发现这事根本瞒不住,现在想起也要顶着胃痛捶胸顿足。
丢死人了,被徐佳语白捡个大笑话。
我们晋级到省赛,徐佳语拿了省金奖,奖杯在我家——她送我了。她说反正获奖名单能在官网查到,奖杯就当我本命年的生日礼物,叫我“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她当时一定想气死我。
至于现在,我连睹物思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徐佳语没有去北京参加国赛,当时已经升初三,她姥姥重病,亲戚关系紧张,还有中招考试。她不可能一直跳舞,不可能去当一个舞蹈家。她舍弃了舞蹈,这没有使姥姥病情好转,也没有使亲戚关系缓和,中招考试后她和我依旧留在这个灰败的县城。我们的喜欢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我们也总喜欢些不重要的东西。徐佳语几乎抱着我哭了一个初三暑假,然后我们离开了舞蹈教室,再也没回去过。
老师应该是最难过的罢,当时外出比赛的服装音乐食宿路费都是老师准备的。我知道那张丢了的剧院前的合影里她看的不是我们,是她早几年去世的女儿。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中精力不济,我回顾过去时,面前总是弥漫着乳白的烟雾,所有物体都是虚影,我也感知不到自己,大脑就像被一层紧张的塑料膜包住。我不知凝望着什么,只是久久伫立在绵延的时间里,只是这样凝望着,而这份凝望单独存在,与我无关。不是我在凝望,是沿着凝望回溯,才发现了我。
孟清扬下午来看我时我们窝在床上看了《乱世佳人》。我猜她是从她大姨那过来的。她大姨最喜欢这部片子,只要我们去她家就会被按在沙发上陪她一起看——实话说,观影体验感极差,因为大姨都把这部影片背下来了,碰巧她又是个心理医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分析欲并将她对费雯丽分析的过程和结果实时分享给我们,而且她的分析常听常新。我们觉得可能是职业病,或者憋坏了。
我现在根本支撑不起看完一部电影的精力,斯嘉丽穿着那套绿色晚礼裙遇见梅兰妮的时候我已经走神想起徐佳语有一次年节里给我打电话,哭得让我担心她会被自己的眼泪呛到。
“梅丽死了!”
“……谁?”
“梅丽!”
我借口这通电话离开以躲避酒席上的喧哗和骚乱,却还没从应付亲戚的疲惫与麻木中脱离。外面下起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往环湖路上走,清冷在静谧的湖面上回还往复,我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股烦躁散去。
徐佳语应该是察觉到我的沉默了,她收拾声音补充道:“……《飘》。”
“……不是梅兰妮么?”
“名字不重要!她死了!”
徐佳语又哭起来。
我靠在湖边的松树上。这颗树很粗,我一人抱不过来,我想如果徐佳语在我们两个就可以将松树合抱,我的一只手还能搭过她的肩膀,转手刚好卡在她的脖子下。怪惭愧的,她明明还在电话那头哭,我却开始悠哉地想这些有的没的,甚至还分神仔细听雪花在湖面瑟瑟作响和生气逐渐充斥虚空的声音。我的心情放松下来,伸手去触碰被风刮得晕头转向的雪,暗笑自己刚才问了个什么问题。
“啊,你是在替斯嘉丽哭吗?”我将手插回口袋,偏头看松枝勾勒出的天际。
徐佳语哽住一下。她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好容易哭的,连在手里捧着烤红薯都会掉眼泪。
“我为她俩哭啊。”她的语气听上去很委屈。
我叹了口气。徐佳语的情绪总是雪亮亮的,经常让我不知所措。
孟清扬直到电影结束才喊醒我,她不愿打扰我休息又担心我晚上睡不着。我抬眼看到窗户外面,迷蒙的光晕被屋檐割开发出裂帛的声音,云好轻好轻,像斯嘉丽奔跑在红土地上。
我蜷过来朝孟清扬道歉,她抱了抱我。
晚上果然睡得不好,被一个梦搅得不安宁,母亲不喜欢的毛病到底是没改掉。
瞧着外面有天亮的意思,我还是躺回去吧,下次再不能戴着耳机睡觉了。
至于徐佳语……我既希望她出现,又想自己好好睡一觉。我已然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若回忆使我沉迷,那沉迷本身就是对我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