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去补牙。从大四的寒假后到现在,我已经接连补了十颗牙。
孟清扬死活要跟着我去牙科医院,说是她还没见过补牙的。
“哎呀补牙是个什么滋味啊?我都不知道呢。唉,我的人生体验真的不够丰富呢。”
孟清扬扑过来要扒拉我牙看,嘴上还忙着嘲笑我。
我的牙小时候矫正过,是季星的母亲——我另一个表小姨做的。我还记得她一边夸我的虎牙好看,一边把它们磨平了。高一的时候矫正的,直到现在虎牙咬东西都会发酸。
……怪不得季星牙都那副样子了小姨也没管,而是后来带到郑州做的。
她还一边给我母亲套近乎喊姐,一边把价格要高了。大概坑亲戚是老家的某种地方特色。
去牙科医院的路上我跟孟清扬说了那个实习生的担忧,孟清扬说偷拍根本防不住,包括她之前租房子的时候,那些中介都会各种偷拍然后发他们的微信群里。
“而且根本不避人的,被发现了就说是觉得好看给同事分享一下,哇就好像他们的偷拍是什么加冕一样。”孟清扬说的时候皱着眉,“你想他们连客户都偷拍诶,那大街上不就更肆无忌惮了,要是就这种素质干嘛还要招这么多新人啊。”
我大学里和城市规划专业的同学组队做的一个关于社区服务站布局的项目刚好用到了房产中介市场的数据:“因为新人多公司赚的才多,不然都是资历老的,老中介分走的要比新人多,公司不就亏了。”
“啊?他们不是员工吗?中介做的是人头生意吗?”
“算是员工,但跟别的员工不一样。”我仔细回想看过的资料,“我个人觉得更像是某种合作关系吧,公司只是提供资源和背书。中介待的越久,成交额越高,级别也就越高。那从每一笔交易成功的中介费里分走的就多,那留给公司的就少了。所以公司要不断招新人,最好保证前线活跃的员工都是新人。不过这只是一种经典模式,应该还有别的。国内纯中介公司上市的不多,公开资料也不多。”
“那他们不会裁老员工吗?”
“我记得是老员工没有保障工资,如果一直不开张自然就自己走了。公司不会主动裁,他们还需要老员工带新员工上路。”
孟清扬很不能理解的样子:“那不就是分业绩吗?老员工能同意吗?”
“给点福利,比如提高经验值那种,再或者设定个KPI?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但是有个BUG。”孟清扬抓出一个漏洞,“你说老员工没有保障工资,那新员工就是有喽。既然这样,大量的新员工不就是大量的工资支出嘛。”
“那员工的工资不由公司发放就行了。”
孟清扬很难以置信的样子:“怎么能不由公司发呢?”
“因为是合作关系啊。相当于连锁加盟店,每个店铺自负盈亏,但是要向总公司交加盟费、管理费、保证金……还有些别的。”我反应过来:“你不问我都没多想,这个商业模式不就是加盟店嘛,跟奶茶店、咖啡店差不多。”
“哇真是大开眼界,”孟清扬的语气很嫌弃,“怎么有公司两头赚钱。”
“公司本来就是两头赚钱啊,压榨完员工拿员工的劳动成果去赚消费者的钱。”
孟清扬撇嘴道:“你们文科生净搞些这种小把戏。”
我一下没跟上她思路:“怎么还突然开地图炮呢?”
“这些不都是你们经管的人搞出来的?”
“你这纯粹是学科歧视,搞小把戏又没有准入门槛,文理科也刷不了基因锁。而且经管不都是文科生,经济金融跟管理也完全不一样。我当初进金融工程,高数是跟着理科学的,还学了编程和建模,累死累活学这么多,实习的时候人家要的是数学系。”想到当初找实习的遭遇就无语,“要我说金融产品最应该的还是要让搞玄学的人研究,金融市场的投机是三分靠打拼九十七分靠天命,你永远不知道人类能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活儿。现在还都玩概念,一个‘新能源’多少投资公司打水漂,充电的车怎么能叫新能源汽车呢?但就是可以放在这个概念底下。‘元宇宙’概念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就有老师在研究,现在也没明白。而且那四大国有还直接了当地说他们只招清北复交,来我们学校单纯是走个过场,为什么他们搞歧视很骄傲的样子,我们学校很差吗,果然还是我太没用。”
“谁让你当初选文科了?你要选理科不就好点了,还能继续同学。”
我纠正道:“实验班有两个,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你选文科概率直接就是零。”孟清扬多少有些愤愤,“你伤了我妈和小龙老师的心,还有我的!”
“嗯,还有我妈的。”
“你别扯开话题,不准消极对待!”孟清扬跳起来拉下我脖子:“这件事困扰我很多年了,你连个征兆都没有突然就选文了,初中的时候不还好好地要学理吗?”
“因为叛逆。”
孟清扬拢住我的脖子:“你严肃一点。”
“因为与其提心吊胆那百分之五十不如直接没有可能。”我还装模做样地哽咽一下。
孟清扬松开我:“你这样真是……”
“真的就是心血来潮。”
“这种人生大事你心血来潮?”
孟清扬要踩我,我躲开后拉着她进闸门:“一会儿上电梯就别闹了啊。”
她这才鸣金收兵。
我突然有些心悸。如果我某天过分开心和兴奋,那一定会来盆冷水让我冷静,这是在我身上颠扑不破的真理。
补牙很快,唯一慢的就是叫号,比网上挂的时间晚了将近三个小时。
……没事,已经习惯了。
那个补牙的医生说保持好心情对牙齿健康也很重要,不是注意饮食和口腔卫生就够了的。
“压力大就把牙压烂了,像你这种突然烂好几个的都这样,小年轻有啥想不开压力大的。”
……那你可太不了解我们小年轻了,代沟啊年轻的老大夫。
回去路上母亲打来电话,孟清扬拉着胳膊让我等会接:“下了电梯再接吧,就一会儿了,到时候回给阿姨也行,就说在地铁上。”
“没事。”我朝她笑笑,然后接通电话。
不是视频还挺好的。
“喂,妈。”
“现在在哪。”
即便我把通话音量拉到一格母亲的声音还是这么严厉,不过母亲为什么这么问?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租的房子的确切位置,难道是已经到高铁站了?但是母亲那边的背景声音很安静,不会是在高铁上吧,那样会不会很打扰周边的人?如果是快到站了给我打的呢?不对这个时间点没有那个方向来的车。她会不会是坐顺风车到别的站上的?但线路是一样的啊。应该是还在家里吧,也不能大意。
“在下地铁。”
“干啥去。”
“回去。”
“你不好好学习出门干啥。”
“……补牙。”
母亲不耐烦道:“你牙咋又坏了,又乱吃东西了是吧。都说了要健康生活,你咋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也不指望你养老了,我去敬……”
我笑起来:“可能是压力大压坏的,医生也……”
“鬼赖,你有啥好压力的。我可没给你压力噢,你跟别人说是我给的?你说是不是我给的。”
“怎么会,就是最近吃饭没注意。”
“别给我嬉皮笑脸!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在外面吃东西,你这次烂的是牙,下次烂的就是胃。就这还说要给我养老叻,到时候我在家里都吃不上饭,还得伺候你。”
我带上耳机后扫码进站:“应该是最近碳水吃多了,我回头多炖炖骨头汤吃点钙片。”
“饭就是饭还碳水,饭得多吃,你肉也得多吃,可会挑肉?天天跟个小鸡芦柴棒样,长不胖别人还说我虐待你。”
“会挑,只是看着瘦,我跳舞练的都是肌肉。”
“你咋还跳舞?有时间学习吗?证不考了吗?不能不考研就不学习了呦?”
“在学,证书过几天就考试了。”
“都说了只有在学校里学习成本才最低,你天天浪费时间就知道跳舞,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人雪儿学的计算机,去年没考上也要出去工作,不是你孙姨带她出去旅游散心,今年不考上去杭州读研究生了,季星香港读完回来也考的郑州的公务员,你真是,唉。我是没你孙姨有钱,不能说带你出去玩就出去,但你也不听我的啊,当初让你选理科你不选,学啥文科。”
我识趣地没有接话,母亲休息一会儿后又问:“你又是一个人去的?都说多少次了别那么‘独’。”
“没,孟清扬陪着。”
孟清扬听到我提她想来打个招呼,我赶紧摇头制止。
“你瞧你真幸福呦,还有人陪着惦记着。你阿姨们都去领孙子了,都没个人来看我,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候生个小孩给我玩儿。我奋斗一辈子奋斗成这个样子,老了退休了就都嫌我了。他们腰板是横了,之前用得上我的时候都不知道装成什么样,天天还‘大姐’、‘大姐’地喊着……”
我带着耳机听着,等母亲告知她什么时候过来。
母亲没有说。
我知道她又要搞突然袭击了。
母亲说差不多后丢一句“你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反方向的地铁进站了,对面的玻璃墙上倒映着后方的灯光,一格又一格的白窗想被调皮的小孩用力抽出的胶卷一样,因为速度太快,除了一片晃动的白什么也看不见。空气被这一格又一隔挤成黑色的框边,变成二进制编码有规律的“咵咵”的声音。
我想可能是我沉默太久,孟清扬拉上我的手腕:“没事吧?”
我取下耳机笑起来:“没事儿,快脱敏了。”
“你要不要找大姨……”
“熟人不能做生意,”我很严肃地告诉孟清扬,“平时聊天可以,别的就不必麻烦了。”
孟清扬很不认同我的观点:“这算什么麻烦啊,这也不是做生意。”
“如果我是个无关的陌生人这样肯定就是生意了。”我转开话题:“我倒希望大姨给我开个精神疾病确诊证明,当今世界最好用的证书就是这个了。”
“因为可以随意发疯是吗?”孟清扬撑着膝盖托腮叹气:“唉,我也想要一个。”
我忽然记起什么,问她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的话被进站的地铁打断,孟清扬蹦起来拉着我就冲进去,占据了一方角落后才对我说:“嗯嗯,你继续。”
“……就是我妈退休的后一年,我有个远房……表哥?在乡下撞死个孕妇的事情?”
“当然记得,新春佳节,一尸两命,当场咽气。他们不还埋怨你没学法律不是律师不能帮他们钻法律的漏洞嘛。”
这件事发生在疫情的那个寒假里,具体日期还在拜年期间。那年县里只封控了县际进出,县内还没有封控。事件中的主要人物——我的远房表哥,开着车在乡下撒野,大白天的在一个偏僻无人没有监控的乡间土路上撞死了一位无辜孕妇。
死者的丈夫主动要求赔钱完事儿,大约要了几十万。远房表哥家不情愿,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接受法律制裁,而是不想赔钱。远房表哥家那边的思路是,孕妇丈夫这么干脆肯定有猫腻,而且那个地方一没别人二没监控,说不定是那男的碰瓷故意的,就算这些都不论,也没有别的目击者啊,大不了他还能跑。
很离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刷新了我对“法盲”的认识——
说他们蠢吧,他们还能察觉出那个丈夫有点问题。说他们聪明吧,他们居然认为自己捏到了把柄。
说他们不懂法吧,他们知道这是犯罪。说他们懂法吧,他们又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不承担责任能够一逃了之。
年节里的打电话,问能不能找司法局公安局检察院什么的疏通关系。母亲还纳闷这家除了我的升学宴就没出现过,我说肯定不是为了拜年是求事儿。母亲不高兴我这么说,说说不定是良心发现来关心一下退休的大姑打电话拜年,说完去屋子里接电话了。
当然是没有拜年的,母亲听完说这是人命,就算她没退休也帮不上忙。对面又问我学的什么专业有没有搞律师的同学帮忙支个招。
母亲的通话音量开得高,房子的隔音也不好,我听觉又灵敏,她在自己卧室关门接电话我在我的卧室窗下的书桌前也能听到。
我喊道:“法律不赦免杀人犯!”
母亲说我学的不是,又说等会儿让我问问。
那边又说要提点东西来拜年,顺便让母亲帮忙行礼。
我喊道:“不见!大过年带一堆病毒来!”
疫情确实是个很好的借口,封控的那个过年是过得最舒适的一个年。
虽然妗子又半夜打电话说舅舅打她,但我妈也不会在半夜打出租去他们家了。
母亲打完电话冲回我屋里说都是我大过年乌鸦嘴。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他们本来就是这样。”
“你就不能盼着你妈好?你就不能盼着有人多关心关心我?你天天就知道猫在房间里,家里就咱娘俩你也不跟我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谁先开口,无论以什么话题开头,都逃不开那些糟心的旧人旧事。我要是说起大学里的事情,母亲不是沉默就是说我是名牌大学生了,看不起她了,说话都说她不懂的了。
说什么呢?
我也只有沉默了,这么多年过去,沉默是最安全的。
大学里的假期我总是不太愿意回家的。我与母亲从未学会如何与对方相处,特别是她退休后,假期如果回家便是长期持续的朝夕相处,那更让我手足无措。说到底,在过往十几年,我与她一天不过几眼相见罢了。
母亲又说我不该那样说话,我知道她说的“那样”是哪样。
“我又没说错。”我大概是被母亲刚才的无端指责弄得有些愤懑,心想她难道当那些亲戚是什么好货色,等他们来拜年也不嫌晦气。
“他把人撞死了不就是杀人犯,现在还想肇事逃逸。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杀人犯,我小姨不也算一个,我二姨不也算一个。”
母亲扑上来撕我的嘴:“童言无忌!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啊。徐爱梅现在念佛烧香,不吃鱼虾,不还是妄想攒出个无量功德消她的罪孽嘛。她自己都清楚,又何必帮忙遮掩。”
徐红兰到现在还自以为是觉得全世界她最可怜。
“我日你妈的死鬼逼呦,你敢说这话?逝者为大,你这是不叫你姥姥在下面安心!你高考出成绩的时候她还担心你!”母亲的手越来越用力,面目都狰狞起来了。
“那是我低血糖低血压。高考是我自己考的,别人的担心要是顶用,不然怎么不见我哥和廖康考个第一,姥姥不是最疼她小闺女和孙子了吗。”
谁也不能说我说得错。
母亲扬手扇了我一巴掌,说我成心不让她好过,说我忤逆,说我是个白眼狼。
“你怎么变成这样!”
“哎,”孟清扬拿胳膊肘抵我两下,“他后来被抓起来了吗?”
“想说的就是这个。我舅拿着他们的东西去给司法局局长送礼,弄了个‘狱外执行’,说那个远房有病,病得不行,就不进监狱了。”我用气声小声告诉孟清扬。
孟清扬看上去都要恶心死了。
徐光临一去他们就知道是母亲的亲戚了,母亲本来不想蹚浑水,莫名其妙沾一身脏。幸亏母亲一辈子没当领导,不然非得被他们早早送进去。
这群人真的是母亲上进路上的最大障碍,从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是,他们大概生下来就是为了害人的罢。
我也拖累母亲,我虽与他们不同,但也只是主动和被动的意愿区别,结果却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