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老师带着我从南湖出来后将车停在东湖北路离入口处最近的一座公园里。这座公园没有安装路灯,应该说整条东湖北路除了中间那段饭店和饭店西侧南北向的路之外的地方都还没有安装路灯,她指着边缘一株看不清模样的树说:“那棵桑葚树,我几次想带你来摘徐姨都没让,说长在公园不干净。这地方都没人来有啥不干净。”
“你那时候怎么不直接把我绑到这儿?只要我妈不在场那就不是不干净。”
“怎么抓着个把柄没完了?”书画老师用胳膊肘勾住我脖子,“摘那个手容易脏,瞒不住。徐姨瞪一眼都够我心惊胆战半个月了。你都不晓得我小时候逃课被她撵着跑了两个村,姥姥居然还先给她开西瓜。要是真把你吃坏了……”
我扒拉着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真吃坏我妈现在也撵不动你了。方才可没见你怕。”
“那是熟食啊。而且我给你吃的是什么?煮玉米,臭豆腐,一个是粗粮,一个是正经蛋白质,还有香菜蒜泥和洋葱,我连孜然都没让加,那个红辣椒是彩椒又不辣。”
她松了胳膊的力道只是搭在我肩膀上。左边是荒地,荒地更远的地方是错落的老旧砖房,有的屋顶直接是铺的瓦楞的塑料板,若是盖起的三层小楼,上面则立着太阳能。右边就是东湖,湖边缘种着柳树,湖中心有堆起的自生自灭的土包,里面野草野树丛里藏着野鸭、白鹜、鸳鸯、一种比野鸭要小的鸭子……还有我不认识的许多种水鸟。湖的另一岸尽是森森的树,好比忘川的对岸,已然是完全的他界了。玄青的天幕下,马路上溢出的灯光浸入湖水冷却,在湖底幽幽地荡过。月亮是刚过了十五几日的,高不成低不就,既不是玉盘飞镜,也不是半珪沉钩,无措地悬在东面的天空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像半步出了悬崖,清白皎洁不减,也可照我满怀冰雪。那九曲桥尽头处的亭子,被夜晚掩盖了柱子上“重金求子”的广告,看着它的剪影远远地落在粼粼银光的水面上,好像能对着它一寄情思了。
书画老师带着我走到桥上,拐到第七个弯的时候停下来在栏杆上坐下。月光对着她的面庞斜洒下来,是那种常用于电影里的伦勃朗打光,她眼下那个小小的三角总是让我在意,冷硬硬的,让人不舒服。好在她只在这个角度停留一瞬,很快又垂眼看向湖面。
“早知道还是该把你直接绑回家,来了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她撑着下巴转头看向我:“现在绑来得及吗?”
我叉腰撇开头不去看她:“来不及了,我要消食。”
书画老师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才那么点你就撑了?”
“这什么话,我吃过晚饭了。”
“多吃点才能长个儿,你现在的身高想到我这个个子得好劲儿吃。”
我背身小声念她:“谁要到你那个个子。”
“别背着人说坏话。”
“谁背着了?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桥上又没别人,大可算作是我专门说给你听的,那我就没背着你。”
周围是凉凉的腥气,有土壤的腥、水的腥、湖底湖缘的淤泥、落叶的尸体、水鸟的潮热,被凉风一搅和都莫名有了形状。我拽着步子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又去把书画老师拖起来。她一边呵呵地说着自己吃不胖,一边散散地跟在我后面。
“我感觉自己的头发都是烧烤的味道。”我抓过头发仔细闻了闻。
书画老师偏过来一点:“你春天里的时候头发还黑点,最近又黄回去了。”
“天太热烤焦了。”
书画老师笑起来:“是,‘赤日炎炎似火烧’嘛。”
“你头发才是野田里的稻苗。”我转向她一扬鞭,回身跳着男蒙组合往前走。
书画老师在后面唤我:“你有些瘦了,跳这个看着腰上有点空,过来我给你腰上扎一下。”
“不要,你手一抖把我勒吐了待会儿。”
“你是灌满了水的气球吗?手抖可勒不吐你,那个得真心使劲儿。来,”书画老师捋起袖子,“我给你演示一下。”
她走过来要抓我的衣角,我忙忙跳开:“那我换个跳,你先别动我。”
我勾手假装提着篮子,走了段《罗敷行》出门采桑的动作。
又走过一回合,我们回到环湖路上。书画老师抬头看着左边的树说:“黄杨要落花了。”
我反驳她:“哪有那么快,我生日还在夏天里呢。”
“小同志,”书画老师来到我面前退着走,“你再说一遍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是夏天,暮夏也是夏天。”我理直气壮地说道。
她仿佛是被我气笑的,转过身走在我斜前方。我迈两步追上,看着湖那边往前走,没几步就又赶到前面了。
“你走路快怕也是跟徐姨学的。”书画老师的声音从后面轻轻地飘过来,“徐姨是着急忙慌她一家的生计日子,你慌什么呢?”
我站定了回头看她,久久无语。许是太安静的夜晚总是漫长些,因为安静,所以能细细地去听、去感受,但安静里总是无趣的,能听到和感受到的就只有安静,于是又无聊了。无聊的时候更显时间走得慢,这一秒走得太快,留给下一秒的空虚就多,仿佛每一步都要抻满,好熬过这段无聊。若真说起来,这个夜晚倒是算不上安静,我能听见鱼儿拨过水面,能听见鸟儿从树林里探头,风是缓缓地,从水面上打着滑儿过来的。但这些都不是人的声音,没有人的声音,那还是很安静了,人的声音再轻柔也显得突兀,因为突兀,所以落音后就更安静,我在那段安静里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口说的话:“这也能从画里看出来吗?走路快只是为了开学后能多睡一会儿养成的习惯啊。”
书画老师低头笑了下,然后转头去看湖面:“看不看得出来对你也不重要,你是一贯地油盐不进,这肯定是从徐姨那遗传的。”
“我妈确实很固执,”我叹气说道,“我都跟她说了多少次不要理那些人了。”
“我现在可是在说你。你再扯开话题我就要生气了。”
我背开她继续朝前走,小声叨咕:“不是你气我的时候了。”
书画老师过来按着我:“我气你也是为了你,你气我有哪一回不是现在这种情况?”
她手上用了力,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按弯了腰,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胡说什么?我才气过你几次?你敢说你气我的时候心里没半点愉悦感吗?我坦坦荡荡行正坐直不搞你那套冠冕的虚伪把戏。”
“说我虚伪冠冕?”书画老师另一只手拽住这只手的手腕要勒我脖子,“读了几本书倒乱用起词来了。”
我俩这般闹了一阵。她今晚上说为了我,说得我心慌。都当个玩笑真真假假地说出来,做什么“为了我”,凭什么“为了我”,为了谁都好,千万别是为了我。
一路走到快饭店的地方,眼挑着都能看到那边的灯光了,竟是一个其余的人都没遇见。
眼前这座饭店也讲究得紧,顶着这个县城的名号一共分了四块地方。东湖北路北边是连在一起的饭店和住宿的地方,东湖北路以南过了一座石拱桥是被严密安保起来的小屿,上面有好几座独栋带花园的别墅,按照徽派建筑的风格修建,是专供上级领导下来检查时住的。石桥下去过了门卫是个巨大的花坛,花坛正中立着一座腾龙模样的太湖石,外围是供车辆转圈的马路,马路外是雅典式的走廊,垂着紫藤花。走廊的西南处是一个渡头,通过接驳船可以去到湖心岛,那里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吃饭的地方,站在岸上只能看见那些雅致的木房子隐匿在绿云般的树丛中。湖心岛旁边停着三层的画舫,也同样是供给请客宴席用的。
舅舅搬家后,住在路北边饭店对面的小区里。饭店外挖了好大的不见底一个鲤鱼池,护城河似地绕了饭店和酒店一周,五座白色大理石拱桥跨在上面,正中那座格外恢弘些,望柱上是龙生九子成对出现,抱鼓石祥云的边缘下是金龙盘云。不过池子边缘只是大约到脚踝高的小护栏。我之前有次被表弟撞下鲤鱼池,冬日里穿着绒袄,差点就没上来,幸好几个服务员姐姐救得及时。
那天好像是哪个亲戚家摆宴,母亲让我把红包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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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老师突然松开胳膊问我要不要回去。
我又回头看她:“……回什么?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我抬头看向那要坠不坠的月亮,“为乐当及时啊。”
她笑起来:“如今还有值得你秉烛夜游的事情吗?”
“有啊,期中考期末考中招考,日后还有高考。”
“高考后呢?”
是啊,高考后呢?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大抵在高考结束后就戛然而止了罢,虽然高考前也似乎未曾开始。
书画老师捞过我往前走:“真伤心啊,这么多年书画在你心里是一点也没排上位,看来我在你心里也就尔尔。”
“哪有啊,就是因为太重要了才不能随便说。”
“别,这话不管用。”书画老师搭着我的肩膀,手垂在我的胸前勾住我的手,“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是要抓紧,及时行乐的‘乐’是你能因之感到满足,能安顿你的事情。为什么‘苦’夜长呢?不就是想着那点子‘乐’放不下、睡不着,辗转反侧。诗里哪是感慨白昼太短,人家感慨的是人生易逝,多少事都来不及做,多少人都来不及见,多少山水都来不及看一眼,谁知道一觉睡去还能不能醒在第二天。‘人与阴阳通气,身与天地并形’,有些事嘛,逃不开躲不掉,人也无法超脱自然。天地无常,人生也无常,与其怀长愁于一世,不如秉烛夜游喽。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烦躁了就骂两句,难过了就哭一场,反正是夜里啊,夜晚总是浪漫主义的。”
就这样说着走着,那灯火通明的饭店和它所在的路口已经在我们后面了。眼前只剩下清亮亮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她自己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样。树叶“沙沙”地扫过天际薄云,四周都是黑漆的影子,她从容地走在路上,想是“孤月此心明”了。
书画老师停下脚步,在路边捡了根树枝来到湖边的沙地上,潇潇洒洒地写下“逝者如斯夫”。写完笑着把树枝递给我:“你来,你来。”
我接过树枝很是纠结了半天,不知道该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呗,这有什么该不该的。”
我想了想,写下“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书画老师很不满意:“犹犹豫豫笔锋太滞,不算。”
我很无语地看着她,又写“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你这只有‘散’,其它的都没有,不算。”
……啧,头疼。
我把树枝往沙地里一戳,稍微抗争了一下:“不写了,没心情。哼!”
书画老师又是笑,她在旁边蹲下说:“这样啊……那你要回去吗?我们等会儿可以喊上徐姨一起。”
我问她:“你想回去吗?”
“听你的,姥姥肯定睡了现在。”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我也蹲下来,“回去的时候就算喊了我妈她也不会跟我们走的,让她发现我这个时间还在外面估计要连你一起说道了,你跟她没有报备这一条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书画老师把我勾过去头靠在我的头上,“其实我跟她说的是带你去我家,但说完我就改主意了。你不知道刚才路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就怕徐姨突然现身,到时候百口莫辩,我在徐姨那没了信誉度可咋办。”
“真是抱歉啊,差点让你在我妈那里信誉破产了。”
书画老师震了我一下:“寒碜谁呢。我之前为了看电影逃学都没在她那信誉破产。”她把我搂得更紧了些,几乎是夹在胳膊里:“我小的时候乡下放电影还是那种流动露天的,机不可失啊,谁知道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来。徐姨也是的,在街上追追也就够了,我又不是天天逃课,赶上关键时刻也是挑个不要紧的课逃它一二,不是她那会儿跑东跑西追电影了……”
湖水呼吸一样地在沙地边缘涨起又落下,她的影子荡漾在波纹里,变成月光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就开始胃疼,半夜烧到三十九度,第二天早晨去搬家前那个楼下的小诊所开药。
母亲或许中间回来过,我不知道。
姥姥在国庆中秋的连假开始的前一天故去的,倒是方便了我们小辈的戴孝。那几天姥姥从舅舅家一楼的客厅地板上被转移到楼下他家的车库里停灵。我跟表哥带着麻黄的布斗笠一人跪在大门一边,有人来磕头我们就回三个。他在下面主要是带着手机玩游戏,我则是发呆,但磕头的时候我还是比他认真的,想着那些戏曲演员的表演,想着那些舞蹈演员的姿态,磕下三个可以写进仪态教科书的头,哪怕是发呆的时候我也保持着端庄肃穆。我当时的心思是,大家都看着,自然能发现我和表哥之间的区别,由此可领悟到我表哥的父亲、我的舅舅,断断不是个孝子,还有根本没露面的其它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直在乡下的二姨三姨,跟我家同小区但死活不过来的小姨。我们这一大家子,母亲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毕竟我还是演戏的成分居多。
其实我心里在默默播放所看过的舞蹈剧目视频,头几天放完了,又开始翻在书画老师那看到的和家里母亲勉强留下来的书。抽空畅想一下客人们发现我的亲戚们的真实面目后对他们指指点点、强烈谴责、此问彼难的场景。
后来才知道,这座县城里的子女,还是他们那样的居多。倒显得母亲怪异,说是给他们太大压力。
姥姥下地之前,我亲爱的舅舅摔停灵的时候用来烧黄表纸的火盆,他大喊一声“娘走好!”火盆是丝毫裂缝都没摔出来,跟他当年摔他爹的火盆的时候一样。只是这回母亲不能帮他摔了,上次帮他摔了盆,被姥姥直到最后刚躺在舅舅家客厅地板上时还在念叨,说母亲夺了她儿子的气运。这次再摔,能把老太太气活过来。
气氛尴尬起来,舅舅捡起那个粗陶盆又摔一遍。
妗子说她是孕妇,一不参与,二不戴孝。表哥在我旁边昏昏欲睡,手机里的游戏界面已然显示挑战失败。
我依然摆出端庄且肃穆的样子站着,学着姥姥生前坐在沙发的那个黑坑上面看的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从眼眶里滚出一滴豆大的眼泪。
幸好母亲看到了,因为我只努力出了那一颗。
原本我打个哈欠就有了的,但那个黑咕隆咚的凌晨里,我连个哈欠也不想打,盯着火看了好久才攒出来那点。
下乡去坟地的路上,我想起大中午被叫到舅舅家听姥姥最后的教导还没吃上饭那次。姥姥对我说好好学习。
难道这还用她说?她难道还要在我这里揽功不成?
姥姥还要说些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只是“别……别……”的。
到底什么意思呢?反正不是为了我和母亲好,我也不想琢磨,浪费心情。
妗子在姥姥去世后没多久就生产了,不得不说,那小孩子长得真像姥姥。
只是可惜,我无从得知他们夫妻俩的想法。那一定很精彩,太可惜了。
妗子死乞白赖地说那孩子像我的母亲,在我出门上大学后她说怕母亲孤独要把孩子给她带,别不要脸了。
忘了说,舅舅把母亲买给姥姥的依姥姥意思想留着带下去的金戒指给褪走了,像个小偷一样,被我看到了。
不过他家里还有另一颗金戒指,是姥姥之前的,被那小孩有次显摆到我面前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