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身子塌在金丝枕上,捂着胸口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一时间头又发晕,梁嬷嬷赶忙上前招架着,给人喂了汤药。
侯爷原地踱步,面色凝重,越想越觉得后怕。
胸口被捅出血窟窿,不敢想那得是多大的仇怨才将人剜了心。
如今世道确实不太平,可也……那毕竟是李家最小儿子,世家子弟,青天白日怎的无故惨死河边。
小厮从地上抬起头,咽了咽口水说道:“说不定,是京中那些匪徒。”
房内又是一静。
近来京中匪徒猖獗,官府派人去抓,一连多日却连个马腿都没摸着,那些个虽从不明面上杀人,但也时不时过来抢掠一番,京中好几家都遭了殃。
即便不拿人性命,可那野匪心谁说的准,要真杀起人来,可比地底阎王都恐怖。
何况人人都知李家小儿李少城为人处世嚣张跋扈,又是花青楼的常客,而他死的时候又跟青楼女挂钩,着实让人忍不住寻思,许是他自己得罪了匪徒不自知,又正巧那日在西城水河边跟女子犯浑,一起叫人给灭了口。
而西城水除了有棵槐树其余都是荒草,周遭山岩碎石难以行路,因此鲜少有人会过去,这才叫那些流匪趁了手。
老侯爷怔怔抬起头,怒颜拍桌:“猖狂!连官宦人家都敢动!”
陈叙眼皮抬也不抬,手拿汤匙搅了搅玉碗,温声道:“祖母快喝粥吧,要凉了。”
老侯爷看向他主,见其脸色漠然安静,上头连几分悲悯都没有,又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你同窗学子!与你同窗了好几个月,你竟如此……连点痛惜都没吗?”他气不过,甚至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指骂。
陈叙抬头,将粥搁在一边,垂头平声:“儿知错,儿今日回房便痛惜。”
“你……”老侯爷指着他,自己被这句话噎的说不上话来。
他瞧着陈叙脸上漠然,纯的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看不出。
甚至说看不出吃惊。
老侯爷仰头高叹,甩袖愕喊冷血。
王福再次瞧见李少城惨状,哭嚎惨叫如同恶鬼。
而这回不同,陈叙起身,将目光对准自己,眼中狂虐尽显无疑,拿着刀子朝她一步步逼近。
她啊了声惊醒,四处扑腾着。
手腕倏然被温凉的手掌攥住,用力往前一扯,她扑倒在地。
王福将胸中躁乱气息慢慢平住,她缓缓抬起头,撞进陈叙晦暗不明的双眸中。
似是没反应过来,又啊了声,猛地将手腕抽回,嗦着膝盖往后跪。陈叙将手中书卷放下,圾鞋起身略过她,倒了杯茶。
边喝着边低眼瞧着眼前怯懦的人。
“你娘……”
王福抬起头来,见他定定看向自己:“你喊了好几声娘。”
她讪讪低头嗯了声,她不光梦到他杀李少城,也梦见了娘。
陈叙不解,“你娘便这般好?”王福只是点点头,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面前人瞧她低眉顺眼,也只当她噩梦未醒,走过瞬间拍了拍她后脑勺。
一连多日都平静的过着,如同前头只是发生了场闹事。
众人虽是与李少城不熟,甚至有几个还跟他结了怨,但听说人忽的没了,也都渗然,有些怕他半夜做鬼报复,还过去给烧了纸钱。
李家上下哭成一片,李夫人不顾阻拦,敲登闻鼓,将满京城能告的都告了,说她儿被匪徒害死,誓死要皇帝给出一个交代。
朝上朝下无不唏嘘。
秋风渐起,前几天下了场雨,天气开始发寒。
今日王福晨起扫地时,瞧见梁嬷嬷领了两队人,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站到公子院中。
她停下手中动作,余光处瞥见熟悉衣角,见是陈叙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
她懂规矩,向后退了一步。
梁嬷嬷快步走上前,指着前头那些人说:“这些人是老太太吩咐拨给公子的。”
陈叙眉眼怔松。
王福听闻看向前面人,一共站了三列,男女都有。
梁嬷嬷看了眼公子,温声叙着老太太的意思,说是公子房中只有王福和青石,实在太过冷清,让再挑两个伶俐的留下。
前头仆从皆都垂着头,满脸期待又紧张。
王福站在后头偷偷瞥了眼陈叙的侧脸,她瞧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前头人默了半晌,遂后道:“福娘将我照持的很好,我不喜人多,在此谢过祖母好意。”
梁嬷嬷将视线放到王福身上,众人听此,也都齐刷刷看向王福。
面对突入起来的目光,王福一时半会人不适应,她低头不自觉往后退了步,却被陈叙攥住手腕。
“站好。”
王福遂不再动。
梁嬷嬷看着地下站着的人,只说他平日功课辛苦,光王福青石二人伺候不够,又劝了两句。
还说老太太亲挑的人哪能再退回去,于是最终让步,不许入厢房,只在外院伺候。
嬷嬷将众人叫齐,点名入册,顺便又各自赏了块好料子做衣裳。
王福跟陈叙回房,继续擦着琉璃花瓶。
听着外头点名声,目光慢慢放远。
“你挡着光了。”
她回头看向陈叙,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低身继续擦着花瓶。
见众人都分完东西,她便也低下头,却听梁嬷嬷在外头叫她。
“你的衣裳料子,也领了去!”
王福愣了下,起身踏出门,从嬷嬷手中接过。
是块姜黄色的布料,色泽极好,在太阳底下都透着光,且料子软滑轻盈,抱在怀里温凉凉的。
“她怎的与咱们不一样?”
下头传来婢女窸窣叽喳声,王福看眼自己怀中,又看向她们手中的青碧色的料子。
“你傻啊,人是公子房中人,岂是能跟我们相比?”
王福就要将头低下时,却在余光处撇到陈叙看过来的目光,又赶忙抬头。
梁嬷嬷斥喝其安静,在讲规矩时,众人脸上皆都出现或怯或惧的神色。
王福将视线收回,默声转身回了厢房。
她看着怀中鲜艳的料子,一时间花了眼。
这般好的东西,她哪里舍得做成衣裳穿在外头,王福低头轻叹。
她娘还从未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呢。
叠的板板整整放进最底下抽屉,自己模样哪里穿的出去呢。
只会糟蹋。
下午回学堂,老学究摸着胡须欣慰说陈叙文章做得好。
又让他去最东边书肆买本治水论的书,过后他再单独考。
陈叙将这事交给王福,她却犯了难,别说什么治不治水,自己连字都不识得,哪里会买这些东西呢。
对面人也看出她心思,用宣笔写了几个名字,要递给她时,又说算了。
还是准备和她一起去。
王福点头应是,二人遂上了马车,出门直往东行去
正好她再给生兰买些起疹子药。
出门次数多了,也就渐渐熟悉起来周围道路,王福不再像第一次来时那般打怵了。
没多久,二人下了马车往最东边的书肆走去。
书肆掌柜瞧着书名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拿出本书来。
还说是他这店里没有其余两本,二人付钱,只能继续往下家找。
第二家连一本都没有,没得法子只能继续向前。
好在京城繁华,铺面极多,光是书肆就开了好几家。
一连跑了五六家,才终于将这三本书买齐。
陈叙随意翻了下,“我去趟茶楼,你呆会儿再上来。”
王福应是,站在一旁,瞧着他衣角略过门边往茶楼走去。
又想起生兰的事儿,寻思反正现在公子也用不上她,不若就先到医馆里问了诊,秤些药材。
这时辰医馆人不多,她很快就买好,还买了些药粉,内外兼用,生兰身上的疹子应该能好的快些。
王福收拾好包袱,背在身上,紧贴官道旁边往回走。
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牛车声,两边人都顺着往边退,她也自觉跟着退了几步。
“是王福吧!”
王福停住身子,回头看向坐在牛车上的人,头顶着扇蓑帽。
日头太毒,她仰头眨了眨眼没看清。
待人从牛车上下来,她这才看清,惊喜的喊了声张伯伯。
张伯伯将牛车牵到一旁,上下瞧着面前幼瘦的姑娘,出声感叹在这也能碰见。
正直丰收时节,村子里种菜的吃不完都放到京城里卖,张伯伯拉了一牛车蔬果,给人供货去了。
“我以为自那天起,便再见不着你了。”张伯伯不免得又欣慰看她一眼,“主家对你还行吗?”
王福点头,面上激动万分,不免得又回想起自己在郭庄村时的生活。
尤其是面前的张伯伯,好几次拦着娘打她,每年夏天也都送西瓜来。
“伯伯,我娘,我哥哥呢,他们如何了?”
问到此处,张伯伯忽又叹了口气,王福心觉不好,急切又问了句。
“你也知道你哥哥好吃懒惰,自你走了后啊,家中再没人帮你娘干活,前几日下了场大雨,你娘叫你哥收粮食,你哥懒没去,就将那蔬菜瓜果都烂在地里,大半年的辛苦全都白费,连麦子都发了霉,家里没米下锅,你娘在家气的哭天喊地,又起不来身了,嘴中时常念叨你呢。”
王福心里骤然一缩,听着张伯伯口中话,顿时心中急的无可奈何。
本想张口让帮帮忙,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锅,给了别家自家就吃不成,况且张伯伯家中还有三个儿子,正是长身体,哪里舍得将米送到别家去呢。
张伯伯又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出声又宽慰她几句,转身拉着牛车走了。
王福满眼心疼,脑中都是她家揭不开锅,娘和哥饿肚子模样。
她在府中虽为奴为婢,但也能吃饱饭,可是娘和哥哥,连饭都吃不上。
更别说碗中的米粒,自己在家时,种了几棵稻子也都节着哥哥吃,且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几乎顿顿都是玉米糊。
而如今自己,顿顿大米,偶尔主子还赏点心吃,倒像是享福的那个了。
王福不知从哪里来的阵负罪愧疚感,眼眶生热,眸中开始模糊。
她擦擦眼,看了看天色,转身走回茶楼,陈叙正好从里头走出。
二人上了马车,临近晌午,太阳愈发毒辣。
马车外的帷裳也用暗色料子遮挡起来,将车厢里头围了个遍。
车内昏暗,密不透风,渐渐生了热。
陈叙展开扇子有下没下扇着风,目光渐渐看向王福。
从方才上马车就见她耷拉个脸,以为还在想噩梦的事。
他嗤了声,用扇子轻敲对面人头顶。
王福看向他,只应了声公子,可面上还是心不在焉。
青年甚觉奇怪,按理来说鬼神之事不过虚无,若是真有本事生前为何不报?
反倒装神弄鬼吓人。
陈叙将风扇向她,“李少城死了,你还会做噩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