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大不等季文再开口,转而看向阿布:“你答应了?你就被这些汉人的花言巧语哄得答应开阿扎的棺了?!”
阿布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作声,脊梁骨清晰地凸显在马甲之下。
达大失望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眼里全是冷意:“……阿肖,你跟着他们来,莫非也是想劝我同意开棺?”
阿肖避而不答,走到阿布旁边,也跪了下来:“当年达大您力排众议,才让我留在寨子里,给了我一席之地,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自己当成了伊布族人。正是因为阿扎也是我的伙伴,我的手足,我才不能明知道兄弟的死因有异,而坐视不管。”
他连叩六下,行了一个在伊布族里最高的礼:“更何况他们说已经能证明阿扎不是因为意外而死。因此,我恳求达大您听一听他们目前的发现,若他们所言非虚,还请达大给他们一次机会,让阿扎兄弟沉冤得雪!”
阿布也紧跟着叩首:“请达大给他们一次机会!”
气氛紧张起来,达大吸着烟斗,一双如鹰隼的眼睛锐光不减,盯着季文看了又看。季文把微微发抖的手背到身后,不让达大看出他的怯意。
“……好,”达大吐出一口烟雾,“但是你、你、你、你,都出去,”他隔空一一点过安四、安二、阿肖、阿布,又伸手一划,圈住安三和季文:“这两个小子留下来,我倒要听一听,你们有些什么借口。”
其他人听了阿肖的话,慢慢走出议事堂,走在最后的阿肖被达大喝住:“阿肖,你把门关上。”
“砰——”木门相撞,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沉沉敲在每个人心头。
……
外头等着的人只觉得过了许久,那扇木门才又从里面被人拉开。安三和季文垂着头走出来,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脸色。
阿肖和阿布担心地围上去:“文哥儿,怎么样了?”“怎么样?达大答应了吗?”一句汉话一句伊布族话同时出声,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季文慢慢抬起头,两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里皆是一沉:“果然,达大还是没有……”
季文握住他们的手,嗫嚅着:“达大他……答应了!呜呼!”他突然爆发出的喜悦和欢呼吓到了外面等着的几个人,安三跟着他高兴地大喊了一声:“达大同意啦!!”
阿肖哭笑不得,重重拍了一下季文肩头:“好小子,你可真是会吓人!”
达大坐在议事堂深处,看着外面欢呼雀跃的几人,轻哼一声。
时间倒流回两刻钟之前,季文有理有据地将自己的发现一一道出:当天柔软的土地、阿扎不同寻常的抽搐、阿扎和阿玛的秘密、只给阿扎一个人吃的午餐……
达大听完安三所说,皱起眉:“……那你是怀疑……?”
季文摇头:“我也不想怀疑她,因此我需要验尸,验明阿扎的真正死因,才有可能为她洗清嫌疑!”
达大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那孩子知道吗?”
安三替季文作出回答,他摇摇头:“……我们还没有告诉阿布。”
达大抓起烟斗又吸了两口,晨光从窗户缝里分散而出,照到这位年迈而又矍铄的老人脸上,照清他此时举棋不定的游离神色。
安三和季文静静看着达大,等他做出最后的宣判。
达大最后退让一步,他长叹一声,提出一个要求,“……你们的所作所为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管最后查出的凶手是谁,都要事先告诉我,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季文和安三喜出望外,一口应下。达大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不再多说,任由他们自行离去。
……
众人仔细商量了接下来的行动,季文一一列举出他开棺所需要的东西,为了不引人注目,大家伙儿分头回去拿了东西,再在伊布族的坟地处汇合。
安二和安四跟着阿肖去他家那锄头和铁锹,他的妻子阿玉以为他们要去田里干活,还想为他们做上一些吃食,却被阿肖制止。
阿肖握住阿玉的手,用安二和安四听不懂的伊布族语深情款款地说道:“阿玉,不用辛苦,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你就和阿珠在家里等我好吗?”
阿玉回握住阿肖,眼中带着一贯的爱意,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阿肖一笑,捉住她的手在嘴边轻轻一吻,阿珠也扑上来抱住爹爹的大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恩爱和谐。
安二和安四站在一边,看着这旁若无人的一家子,自觉被无视得很彻底。他俩终于明白为什么一提到要来阿肖家季文和安三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了。
安二苦笑:文哥儿,你这是把狗骗过来杀啊!
……
巍峨高崖,森森木林,大家没想到伊布族的坟地在如此偏僻遥远的地方:从寨子里出来后沿着不成型的山路一路向西,走上约莫两个时辰,跨过两个山头,再跃过三座独木桥。
眼见着周围越来越阴森,沿途还没有半点标记物,而阿肖和阿布步履轻快、扛着工具如履平地的样子,季文的脚底板开始隐隐作痛,腿上被擀面杖抽中的地方又抽痛起来。
安三看出他的吃力,主动帮他拿过背着的东西,又搀着他一路慢行。好在他们很快就到了地方,阿肖指着眼前的一座山告诉大家:“这就是伊布族的埋骨地了。”
安氏兄弟看着眼前这座与其他山峰看不出半点区别的高山傻了眼:这整座山头为何看不见半块墓碑?!
阿肖看出他们的疑惑,笑着说:“伊布族人下葬的时候栽树不立碑,不过他们会在树身刻上逝者的名字,以防日后找不到拜祭的地方。”
其他人一边听,一边跟着往山里走。阿布在前头东绕西绕,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才停下来,高兴地抱住一棵树:“阿扎!”
他摸着树干,嘀嘀咕咕地和父亲叙着旧。上香、烧纸、倒流,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看得出他往日里没少拜祭亡父。
其他人也识相地未去打扰这对“父子”,在一旁或站或坐,为接下来的工作养精蓄锐。
季文疲惫地瘫靠在一颗大树下,若不是地方不对,他是真想就地躺下。安四背着手围着半死不活的季文踱了一圈,脸上表情深不可测:“……文哥儿,你坐别人头上了。”
少年“啊”一声反射性弹起,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无意冲撞……”他在对方得逞的笑声中察觉到不对劲,表情不善地眯起眼看着安四。
阿肖过来仔细看了一圈季文先前靠着的树干,拍拍肩膀试图宽慰他:“放心吧,主人家埋在你背后。”
季文倒吸一口凉气,安四见状,笑得更大声了。
等到阿布和父亲“沟通”完,就到其他人动手的时候了。有了先前在雨杭村连挖三棺的经验,安二、安三和安四动起手来是异于常人的熟练,以至于阿肖看着他们眼神都慢慢不对了:“……你们……?”
安二还没来得及解释,安三就率先叫道:“你们快看!”
大家顺着安三的目光望去,在他的铁锹边、阿扎棺椁的封土里,静静躺着一只死老鼠。其他人心下一松,安四还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只死老鼠么。”
但随着他们越挖越深,封土堆里也挖出越来越多已经僵化的虫子,就算迟钝如安三都觉得不对劲起来:“这……咱们之前也没见过这么多死虫子啊。”
季文见状也不觉得累了,他跳下土坑捉起几只虫子仔细看过,又检查了一阵那只死老鼠,脸上表情也逐渐奇怪起来。他手一挥:“咱们开棺。”
伊布族的棺木远不如汉人做的精巧、结实。他们用几块木板粗粗围成一人大小,人一放,棺钉一钉,就可以掩埋了。
阿扎的棺木被挖出来重见天日,等到大家亲眼目睹那一副满是缝隙、宽可伸手的棺椁时,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阿扎的封土堆里会有这么多不请自来的生物。
安四暗暗腹诽:好家伙,原来这些小东西是来吃白饭的!
开棺、撬钉、捡尸,等到阿扎的白骨全部被拾出来时,就轮到季文大显身手了。
洗净的骸骨被有序放好在竹席之上,就着先前挖棺椁刨出来的土坑,将里面的碎木、浮土全部清走,再稍稍加深加宽,正好形成一个符合季文要求的地窖。
他将大伙背了一路的木炭整齐码在地窖四周,引燃,等到地窖四壁都烧红了,其他人听从指挥将炭火从地窖里刨出,阿肖和季文依次往温度高可蒸人的坑里泼入二升酒液、三升白醋。
“轰”一声,液体与高温相撞瞬间蒸发成味道复杂的气雾。安二和安三捏着鼻子将阿扎的尸骨放到地窖里,草席一盖,捂上一个时辰。
一番操作下来,大家都汗流浃背、饥肠辘辘。安四啃着安三带的冷包子,嘟嚷着早知道就该让阿肖的妻子做几个菜一并带来了。阿肖一贯是个会心疼妻子的,他眼睛一瞪:“那我现在就去抓两只兔子给你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