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们在来的路上，听阿布说过族长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颧骨很高，花白的眉毛又浓又长，古铜色的面庞上满载着经历过的风霜。
许是多年的打猎生涯给了他良好的体魄，他并不像其他高龄老人那样老态龙钟。达大赤着臂膀，穿着褂子，褂子上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绣满了花纹。
一双鹰眼目光炯炯，在阿布身后的四人身上一一扫过，拿着旱烟袋的手臂动作之间还能看到精壮的肌肉。
达大缓缓吐出烟雾，缭绕的雾气将面目掩在其中。他用低沉厚重的嗓音说：“……阿布，你又来了。”
“阿玛知不知道，她的儿子，想让自己的母亲，离开她的丈夫？”
跪在地上的伊布族少年抬起头，面带请求：“……今天早上阿叠又和阿玛吵架了，阿叠差点用锄头砸死阿玛！如果没有这些汉人出手相救，”他回头指了指季文他们，“我和阿树早就失去母亲了！”
他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下比一下重：“达大，求求你救救阿玛，我不想再失去了父亲之后又失去母亲！”
听到这一句话，达大脸上生出一丝无奈，手中的烟袋也不抽了：“和你说了多少次，阿扎他是死于意外！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判断？当年族里没、有、
人、想害你的父亲！”
阿布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放在地上的双手蜷起，牢牢握拳不肯做声。达大长叹一声，知道这小子犟劲又犯了，不再管他。
他看向阿布身后的四个异族人。除了一个喘得不行的半大小子，另外三个男子看起来虽然没有族里的男人强壮，但眼里都藏着精光，呼吸匀速，脚步轻盈，看着似乎是随意而站，但他们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达大知道，这是碰上练家子了。
他抖抖烟灰，问他们：“你们之中谁能听懂我们的话？”
安三上前一步，抱拳用伊布族语回道：“我能听懂。”
既然有人能听懂还会说他们的话，那就好沟通了。达大面色稍霁，问他：“前一日我听寨子里的郎中阿肖说有几个汉人来我族求药，应该就是你们吧？”
“正是，”安三指了下季文，“我们的弟弟体弱，晚上突然发起高烧，我们束手无策才来到这里。感谢您和阿肖的帮助，让他恢复健康。我们会将这份恩情永远记在心里。”
别看他平时憨厚，好歹跟着安二混了许久，场面话多少能说上几句。达大不在意地挥挥手：“那你就告诉我，阿叠今日又做了什么？”
达大清楚得很，阿布对阿叠早有怨气，时而要到他面前大倒苦水，而阿玛性格柔弱，不敢说自己丈夫半句不是。只有从外人嘴里，才能最大程度地公正的了解阿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
安三犹豫了一下，在地上阿布请求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还特地强调了阿叠拎着锄头打人的时候并未手软，甚至在第二次想砸阿布的时候那力气是真真切切能致人死地。
达大听得直皱眉头，躲在外面的他的妻子也忍不住走进来，劝说道：“……自从阿叠娶了阿玛之后，我听族里的女人说，她们和阿玛在水边锤衣服，经常能看见她手臂上的青紫伤痕。阿叠家那几亩田地也都是阿玛打理的，阿叠真不是个东西！”
有了多方控诉，阿布趁机求情：“达大，求求你，帮帮阿玛，让他们两个分开！”
达大沉思了好一阵，安三趁机回到同伴身边，将刚刚那些对话一一告诉他们。季文听到阿布原来是阿叠的继子、而他的亲生父亲死因有异时就皱起眉头，正想说话，就被达大的声音给打断。
“你有没有想过，分开之后，你们母子三人怎么活下去？阿叠虽然有错，但并未严重到要剥夺他的土地那一步。”
“你们没有田地，没有房子，你还差一年才能继承阿扎的土地，这一年你们要靠什么活下去？”
达大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他身为族长，不能轻易做出决定，更多时候需要多方位考量。他迟迟不肯答应阿布，也是为了阿玛和她的两个孩子好。
阿布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他跪在地上愣了一会儿，眼睛都红了。他强憋住泪水：“达大……真的没有办法吗……阿叠今天在他们手上吃了亏，等他们一走，他一定会找阿玛算账的……”
他不是没有见过母亲挨打的样子。阿叠经常连他和阿玛一起打，每次阿玛都会将他护在身下，替他承受住拳脚。以前他年纪小，不能保护阿玛，现在他长大了，能反抗了，但阿叠又会拿阿树威胁阿玛，最终还是换来阿玛一身伤痛。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虽然达大身为族长，但不能随意插手族人的家事。他能做的顶多就是警告一番阿叠，但是想也知道阿叠回去了一定会将怒火发泄在阿玛身上。
季文看出事情好像陷入僵局，他拉过安三嘀嘀咕咕问了几句，听安三转述了刚才的一番对话，他看向阿布跪在地上的背影，陷入失神之中。
……阿布和我差不多大，他还有母亲和弟弟，不能让他失去所有亲人……季文心里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他站出来，走到阿布旁边，直直对上达大犀利的眸子：“要是我能找出阿扎当年死亡的真相，证明阿扎不是死于意外，作为补偿，族里能不能对阿玛和阿布这对母子做些补偿”
场上几个人都惊讶了，“文哥儿，你在说什么……”
达大听了安三的转达，眯起眼睛，表情危险：“汉人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季文无所畏惧：“如果我没能找出真相，那我愿意在所有人面前给您赔罪，但我要是找出真相，那请您判阿玛和阿叠和离，并给阿玛一定的补偿，能让她们三人安全地活到阿布能继承阿扎的遗产那一天就好。”
安三飞快用伊布语转达他的意思，阿布听了愣愣地看向季文，他居然愿意站出来帮助自己？！
达大听了面色古怪，他盯着季文看了半天，问：“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季文一摊手：“汉人有一句话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
从族长家出来，阿布还晕晕乎乎的。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前面领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刚刚达大当着所有的人答应了季文，但他只有一个要求：若是季文没有找出真相，那他们这几个人要将所有东西都留在伊布族里，一样都不准带走。
季文纠结了半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不能随意答应。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三人，在得到了安家三兄弟的支持之后才一口答应。
阿布不由看向季文，喃喃问出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帮我？”
季文伤感一笑，回答他也是在回答自己：“因为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这句话安三就没有告诉阿布，阿布也听不懂季文说的汉话。走回阿布的家中，季文看到安二还在收拾行李，不由地带上一丝心虚，“安二哥……”
安二听完所有的事情，面无表情地再次确认：“所以说……我们还要在这再住上几天？”
季文心虚地点点头。在旁边等着季文挨骂的安四也跟着点头。
安二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安四：“那正好，今天的鸡棚你还没打扫呢。”
他在安四的惨叫声中看向季文，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还有你，文哥儿，你也别想逃。”
……
阿布回到家里，找到正在哄弟弟的母亲，面带兴奋：“母亲！我们有救了！”随即他就把所有事情告诉她。
阿玛抱着阿树，疲惫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布抑制不住内心的开心，连连点头，他接过母亲手里乱动的阿树，将他高高举起，看着弟弟兴高采烈的样子：“真的！我们很快就能脱离阿叠生活了！”阿树好像也知道这是一个好消息，跟着哥哥一起笑出声来。
……
季文在石梯上找到自家公子。卢鹤眉背手而立，正在欣赏梯田景色。
伊布先祖靠着世世代代的勤劳在深山之中开垦出撼人心魄的奇景：漫山遍野，层层叠嶂之中，每一层梯田都像一道在山间的泛起的细碎涟漪，叠叠相加宛如鳞纹，仰观宛如登天云梯，近看是阡陌纵横。
卢鹤眉在这副精巧独特的背景之中转过身，绮丽的眉眼硬生生让天地失色三分：“怎么了？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季文看得恍神，直到旁边的安一干咳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卢鹤眉耐心听完少年扭扭捏捏的汇报，还没开口说话，季文又飞快地接嘴承认自己的错误：“公子我错了！我不该冲动，不该草率地答应别人，更不应该以别人的东西做赌注！公子你就罚我吧！”
季文弯着腰等对方的回应，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对方的声音淡淡响起，听不出喜怒哀乐：“安一，今早他晨练得如何？”
安一想了想少年今早堪比龟速的跑步速度、扭曲的马步站姿、手脚不协调的拳法表演，最后用四个字总结了一下季文的表现：“‘武学奇才’。”
卢鹤眉玩味的嚼着这四个字：“武学奇才？”
他拍拍季文：“那就罚你——晚上也要加练。”随即翩然离去。
季文愣在原地，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