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一呆，眼珠顺着裤腿往上走，就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对方背坨得厉害，站着的时候还要伸手扶着墙边才能保持平衡。一张脸天生苦相，八字眉，蒜头鼻，眼皮耷拉着似乎要盖过眼睛去。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像季文露出了一个只有两粒牙的微笑，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后，偶尔有一两只苍蝇嗡鸣着，盘旋其上。

季文拿不准对方是何身份。若说他是当年雨杭村里留下的人，他手上、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却并未有与其他人一样的大疮；若他不是雨杭村里的人，他又是为何要走进这旁人避之不及的死亡村里来？

他一时不敢做声，走在他后头的安一也停了脚步，无声打量着对方。

“小弟……小弟……嘿嘿”，那人憨笑着喊了两声。他说话时的口音与雨杭村人的口音并不相同，每个字的声调都拉得百转千回，听起来极其古怪。

安三似乎对这古怪的方言极其了解的样子，他向前走近两步，脸上绽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同样古怪的调子回话，两人聊得有来有往，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

季文只觉得两人“乌拉乌拉”了一阵，安三道了个谢就告别对方，带着他们走远。季文好奇得抓心挠肺:“安三哥，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他说的话如此奇怪？他是哪里人？”

安三招架不住他一连串炮竹似的发问，笑着解答:“我对方言有所涉猎，他说的是楚地的方言，自称小时候家乡发了洪水，逃命出来定居在雨杭村。”

安二和季文有着同样的困惑:“那他为何身上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的红疮？”

安三说:“据我们调查，红疮是半年前开始出现的，然而他两年前就离开了雨杭村。”季文一听到“两年前”这一词，眼带希冀地看向安三，安三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说那年村里有个从外地来的流浪老头，别人都叫他舒老汉，村里人看他可怜，时常给他口饭吃，结果他反而想拐走村里一个女童，被村里人抓了个正着。村民们群情亢奋，竟然失手将那老头打死了。”

“那老头孤身流落在外，还是村长派人给他收的尸，草席一卷就丢到乱葬岗上去了。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也是孤家寡人，生怕哪日同那老头一样惹得雨杭村里人不快，最后落个被打死的下场，便悄悄离开了雨杭村。”

“这几年他在外四处流浪，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想着回来至少有一瓦片能遮风避雨，却没想到雨杭村成了鬼村。”

安三说着说着心生几分感慨，季文却抓住他话中一个疑点:“舒老汉的尸体是被丢到乱葬岗上吗？可安一大哥他们发现了舒老汉的墓，还发现有人一直在祭拜他，是谁替他收尸立坟？难道是当年的凶手？”

舒老汉是被村里人在两年前打死，雨杭村那四个少年则死在半年前，若凶手是为舒老汉报仇而行凶，为何要挑上这四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并且为何凶手要蛰伏一年半之久才行凶？

种种疑问盘旋在众人的脑海里，给本并不明朗的案情又遮上一层迷雾。季文干脆拣了块空地，捏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其他人饶有兴趣的围了上来。

少年沉思片刻，写下“两年前”这一时间点，又从怀里翻出拓的墓碑铭和抄的族谱，仔细对比过后，在旁边画了两根剪头:先是舒老汉被村里人打死，继而是那户育有痴儿的人家搬走，看时间，两件事之间不超过半月。

他灵光一现:难道当年舒老汉想拐走的女童就是那个痴儿？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和围在旁边的安氏兄弟分享了他的猜测。

安三若有所思：“……这一猜测能解释当年舒老汉死亡的原因，但不能解释凶手为何要杀人。”

他叹了口气，“这其中的隐情不得而知，若是我们能找到当年搬走的那户人家，问清缘由，就能省下许多功夫了。”说得季文也愁眉苦脸起来。

一群人无功而返，安四正在院子里头捏着根长长的杂草逗自己的坐骑玩。马儿伸长了脖子快咬到他手里的叶子，他就拿远，等马儿缩回去后他又将草送到它嘴边。如此循环往复，季文有一瞬间仿佛看见安四的坐骑翻了一个白眼。

院里不见卢鹤眉，季文探头往正厅里瞧了瞧，公子在桌前正襟危坐，如玉的指节虚虚握着一卷书，神情专注、目不转睛，手边摆着一盏青釉缠花茶盏。

若不是他知道公子手里的那卷书其实是坊间卖的正火的《霸道夫郎爱上我之俏皮小夫郎》，不然他也差点被对方这一副书不释手的模样骗了去。

安四抓着他们问今日的发现，其他人凑在院里说话，季文直奔屋里和公子哭诉自己现下遇到的问题。

“……公子，现下线索都断了，我也找不到清醒的人问话……我是不是不该带大家蹚这趟浑水？”

少年垂头丧气，坐在垫子上，耷拉着肩膀，眼神充满了迷茫。卢鹤眉见状，合上手里的书籍，指节在桌上轻轻一敲，叫季文将进村以来的发现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

安氏兄弟在院里聊天，一直不做声的安一望屋里瞧了一眼，小少年站在屋中央，不知在说什么，滔滔不绝、连比带划；坐在桌旁的自家主子撑着下巴，看着对方，也不知听进去几分，眼里全是笑意。

安一默了一瞬，暗自决定：以后离那一沓话本远远的。

季文讲得口干舌燥，接过自家公子好心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希冀地看向对方：“公子，现下您觉得还能从哪些疑点入手呢？”

少年眼神亮晶晶的，圆圆眼眸里映着的全是对方的身影

卢鹤眉看着季文一副不设防又全然信赖的模样，满意的翘起嘴角。他有心想要锻炼季文的能力，并不直接指点。

他问季文:“现下你找不到搬走的那户人家，但若是能找到他们此前居住的房屋，对你有无帮助？”

季文连连点头:“那当然再好不过！我也曾想过这一点，可惜这村子里的废弃屋子太多了，若是一间一间找过去，也得花上好几天时间呢。”

卢鹤眉笑着摇摇头，伸出一支手，指间在季文眉间点了点:“平日里聪明得紧，怎么这时候就糊涂起来了？”看他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点拨道:“搬出去的刘家，和村里其他人的家中，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季文问懵了，他茫然的想了半天，小心的回答道:“……他家女儿天生愚痴？”

卢鹤眉失笑，见季文没有理解他的用意，又耐心引导:“刘家是何时搬走的？”

“两年前。”

“村中何时开始出现闹鬼传闻和怪病的？”

“半年前！”

一问一答，流畅利落。卢鹤眉紧接着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若刘家没有搬走，碰到这些怪事，他们会不会也同村里人一样，烧香拜佛、求神问鬼？”

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划过季文脑中，他猛然醒悟，叫出声来:“符纸！是符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