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涡特身穿外出用的褐色连帽风衣，有些无聊地瞟着车窗外。这个时刻的街景跟记忆中那千年前的世界相比却奇异地没有显示出多大变化。平坦的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路面上车辆稀少，偶尔经过几个行人，还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停顿下来的欲望，总之——这里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的感觉。哦，倒是午后的阳光更加耀眼了些，像是透过一层滤镜，为每一个沐浴在其下的人镀上了浅淡的流光。就像一个梦。华莱士想。他昨夜还梦到了过去的阳光和沙滩，梦见加利福尼亚的黄金海岸、拍打着轻快节奏的巨浪以及各色头发的游人，一切犹在眼前，是那样的真实，相较之下，这里所发生的才更像是一场迷梦。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醒。这只是位于地下禁闭室的一场梦中梦。我应该怎样醒来才能发现一切其实并没有改变？

华莱士此刻乘坐的是一辆米色的七座商务车，宽敞舒适，性能齐备。他上车的时候观察了一下驾驶员启动车辆的过程，跟记忆中的步骤大同小异，只不过是按键更加繁复、功能更加齐备，如果不同时启用电子自动辅助的话恐怕很多人都再不能适应司机这一职务，其繁琐程度跟驾驶战斗飞机有的一拼。

芯片显示在视网膜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后十二点半，正在缓慢地向一点钟推进。华莱士之前跟管家说预约了图书馆的查阅，司机和保镖也是管家准备的。没错。就像之前爱德华老管家说的那样，出门必须带着保镖。

车平稳地驶入东三区，这里是第三都市各大学院的聚集地，学府众多，整个都市最大的中央图书馆也位于其中。华莱士安静地坐在车辆中间一排，驾驶员正后方的位置。在这里，有钱人家的私家车辆都喜好采用人工驾驶，只有公共车辆才会全程采用自动行驶系统，一则是因为人工驾驶拥有更高的安全系数和应变性，另外，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车和司机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各种攀比，这已经算是比较低调的一种了。管家助理路德维希·黑格尔坐在他旁边。那是个身穿黑色礼服打着蓝棕色领结的青年，黑发黑眼，体态忻长，仪表堂堂。

大早上管家将他带到华莱士面前的时候，路德维希还有些拘谨，但半天不到的功夫他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话痨，华莱士知道了他从威尔森大学的管家学院毕业，目前是实习期，父亲是普通商人，母亲是家庭主妇，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在上学，他个人喜好唱诗、喝酒和泡吧，至于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管家、以及那些蹩脚的恋爱史（或者说是暗恋史？）也或多或少地说了一通。华莱士在心中感慨他实在是一个极富有述说欲望的人，也许是瞧着这位传说中不好相予的少爷其实相当通情达理，而且不善体罚下人，胆子越发地大起来。

“不要愁眉苦脸了，我的好少爷。”此刻他正优哉游哉地靠在真皮制成的椅背上，完全不在乎前排座位上保镖队长的暗示，自顾自快活地说道，“有三个姐姐还不满足？合成人不是那么好申请的。将军阁下是有权势又有地位，居然未雨绸缪，一下子准备了仨，让你可以从中挑选，多好啊！”

“你什么意思！”

“少爷你这么闷，自己交女朋友的话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现在相当于有了现成的未婚妻，还是复数的！如果喜欢的话，你，不，您完全可以把她们都娶过来，简直是人生赢家，不要太羡慕噢！”

“去！”华莱士忍不住青筋暴起，踢了他一脚。不过因为角度和力度的问题实际上杀伤力并不大，路德维希作势跌倒，很快又自己开心地从椅子下爬起来。对于这种自来熟到厚颜无耻的人，在严肃的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华莱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那是……？”

华莱士望见车窗外城市中心那巨大的乳白色圆柱状建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那高高在上的楼宇仿如传说中的巴别通天塔，直插云霄。

“哦，那是东一区，都市的中央塔。据说每个都市都有一个那样的建筑。”路德维希解释道，“拥有治外法权，是天人的居留区。”

“天人？”

“是呀。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那么高的地方。你说万一地震了怎么办？会塌的吧？如果有恐高症就更糟糕了。”

“天人……有很多么？”

“跟地面上的自然人相比，天人的数量算是稀少了，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那是机密好不好。而且他们几乎不离开月宫，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派遣数名成员下来，我们管他们叫‘监察官’。降临地球的监察官及其随从并护卫便会住在那里。那是整个都市守卫最森严的地方，而且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利哦。”

“便宜行事？”

路德维希挠了挠有些杂乱的头发，试着组织语言：“就是如果他觉得受到了威胁，可以直接开枪打死你而不问原因，总之不要轻易靠近，挑战天人的权威，将军也救不了你。现在位于上面的那位已经是第十七任监察官了，你真应该见见，据说美貌非凡。”

“美貌？是女的？”

“不不，小少爷，有些话不要说出来比较好，据说天人监测了地球上所有的事情。而且……我见过一次，远远的，那长长的银发、姝丽的容貌、黄金配比的身材，实在是……无与伦比！不要这么看我。真的。大伙儿都说天人个个美貌，而且青春永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一位绝非凡品！”

“你现在这样品评不要紧么……”

“少爷，我这是在给你普及知识！涡特家的公子居然连常识也不知道，作为侍从的我也会被人嘲笑的好哇！而且我说的这些都是赞美。赞美懂么？谁会不喜欢被人称赞呢？”

华莱士表示有没有常识是他自己的事。

而喜不喜欢被称赞是天人的事。但如果是他被人这样品评一定不会高兴的。

路德维希回以无声的嘲笑。只是车中到底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不敢把动作做得太明显。

片刻后，路德维希抬头道：“我们到了。”

狭长的商务车驶过一个环行拱门，在巨大的海蚌一般的圆形图书馆前停了下来。坐在最后排的三名保镖率先下车，环视一圈后，向副驾位置的队长示意。

“可以了。”保镖队长为华莱士拉开车门。路德维希紧随其后下了车。他对华莱士道：“已经预约了特别阅览室，这样就不会有其他人打扰了。”

“其实不必……”

“这是将军的意思。”路德维希一句话把华莱士后面的话头直接掐死在萌芽状态。他继而微笑道：“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原本亲临图书馆的人就很少，智能芯片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特地出门跑一趟了，还会不断往外跑的基本上都是那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小姐们。”

一行人簇拥着华莱士步入中央图书馆巨大到浮夸的白色大厅，有一瞬间，华莱士似乎感受到了莫名的视线。也许是图书馆太空旷了吧？他想。篮球场大小的前厅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机械辅助设施闪烁着暗红色的提示灯。路德维希说：“第一次来多少会有些不习惯。不过绿蒂小姐就很喜欢这里。她经常使用的是那边的B号阅览室。我们申请的A号阅览室——哦，就是特别阅览室，还在后面，据说它是整个环行图书馆的中心，它后面还有一间间小厅，珍藏着前几个世代的稀有的古籍，很多都不对外开放。哦，前面就是特别阅览室了。我们没有权限，不能进去，但会守在这里，有需要可以通过芯片呼叫。两个小时以后这里会结束开放。少爷，阅读愉快哦！”

此刻，密闭的漆黑的空间里，有声音响起，智慧的、冷冽的、苍老的、温和的，像是有风刮过。

“有人进入了我们的‘花园’。”

“哦，一个孩子。”

“看起来是个半大的小伙子。”

“懵懂无知，仍然是孩子。”

“那间A室是谁许可进入的？”

“伊芙（Eve），伊芙，是你么？”

空间的中央响起一个电子合成的女声，她答道：“系统随机分配。要重新分配么？”

“不，算了。已经进入了。”

“密切关注吧。‘那东西’应该已经消除干净了吧？”

“是的。我们已经向‘那边’提请了抗议。早晨清洗过三遍。这是记录。”

“不必看了。我相信你们的效率。”

“咦，那孩子，不是涡特家的么？”

有人小声附和：“是呀。是他。”

“比之前长大了。看起来不太一样啦。”

“小涡特不是死了么？”

“没有。说是离家出走了，之后在第四监狱被找到，找回来的时候失忆了。”

“这个我知道。约瑟夫去看过。”

“卢克这家伙，成事不足……！”

黑暗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所有的窃窃私语隐没在久久的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