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晚间，大殿内。
程留容将香油加入殿前供奉着的三清像旁的油灯中，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起身回身看向身后闭目冥想的方掌门，含笑道：
“师父，我今日做了一件错事。”
方掌门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平淡如水：“什么错事？”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这是程留容早已习惯了的，但此时此刻却显得分外碍眼。
程留容唇边笑容却更盛，踱步到方掌门面前。
“我今日早起时便非常高兴……”
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坐在方掌门面前慢条斯理地说起了自己这一天来的行程，说得异常详细，并在每一个行为后都加入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及心情。
终于，她说到了午间她主动去送那些不速之客离开，并顺手干掉了五个对她和师门无礼的人：
“……他们最后灰溜溜地下山了，连句狠话都不敢放，我当时笑得开心极了，都已经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了，哪里还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就算他们之前不懂，这一次也总该懂了。”
方掌门冷声：“他们罪不至死。”
程留容笑意微收：“师父，您现在这般不在意，是因为他们羞辱的是我，若他们羞辱的是师妹，您就不会这么说了，只会说他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说不定还会想亲手替师妹除掉他们。”
方掌门皱眉：“若是小斋，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性情太过偏激，当心入了魔道。”
程留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留下了眼泪。
她随手抹去了面上的泪水，只留下通红的眼角，微微一笑，声音渐寒：
“师父，您可太会推卸责任了，我性情偏激？不都得归功于您没有尽到教养之责吗？”
“我的好师父，或者我该叫您一声，娘？”
***
一线天外。
浓稠的夜色里陆续多了十几个身影，他们黑衣蒙面，体型不一，沉默着在索道的起点处集合，彼此只以目光示意。
等人都到齐了，其中一人便打了个手势，领先朝着索道另一头跃去。
他轻功极佳，只是轻轻一跃，便掠过了十来丈的距离。
等到其间气力消耗，身体将要下坠之际，黑衣人左脚垫在右脚之下，又凭空借力，如白鹤般腾空而起，再次朝前方上空去了十来丈。
及至再一次下坠，他便故伎重施，不同的是，其在垂直高度上移动的距离倒比水平方向上的距离更多些。
两次借力后，黑衣人便成功抵达对面崖边，落地无声，从头到尾，甚至没有在索道上踩过一下。
等到黑衣人做出无恙的手势后，崖边剩下的那十来名黑衣人便陆续拔地而起，兔起鹘落。
他们的轻功路数大不相同，并各有千秋：有人重在高，有人重在轻，还有人善于腾挪转移……
但哪怕就是其中看起来最差劲的，也不过在索道上借了一两次力而已。
绑在索道尽头的风铃全程并没有受到影响，在夜晚的风声里轻微地摇晃着。
所有人全都抵达后，黑衣人又打了一个手势，大家便四散开来，静寂无声地融入茫茫夜色中。
***
大殿内，未合拢的殿门被突然起来的狂风吹开。
神像旁的烛火在风中剧烈抖动着，将两道快要扭曲变形的黑影投射在了墙上。
方掌门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但却不是欣喜或是惊愕，反倒有些像是突然吃到了难吃的菜时产生的嫌恶。
但她自控能力极佳，很快就恢复了如水的平静。
程留容早有准备，自说话时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因而并没有忽略这一闪而过的嫌恶之情。
当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的时候，她的心口猛然一空。
“……你果然早就知道。”
程留容垂头，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为什么？”
方掌门看着她皱眉不语，就像是在看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
程留容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渐渐高起：
“天底下哪有像你这样偏心的母亲！把别人家的女儿当成自己家的来养，却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砰——”的一声，殿门被狂风拍到了墙壁之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娘，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可当我出生后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让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还从未派人来寻找过我！我小时候寄人篱下有多么痛苦你知道吗？当我侥幸拜入自在山后，你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除了教我练武，你不会跟我说一句多余的话，我得到你一句夸奖比过了年都要高兴！我竟然还蠢乎乎地以为你对我是特殊的，对我寄予厚望，所以废寝忘食地练武练武练武！就为了换你一两句冷冰冰的表扬！可直到师妹来了之后，我就明白了，压根没有什么寄予厚望，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偏心！”
程留容抬起上半身，神态癫狂，俨然已经狂怒到了极点。
她凑近了看她，想要在方掌门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自责甚至是愤怒，来平息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的妒火。
可惜，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
方掌门就像这大殿上供奉的三清像一般木人石心，映衬的此刻勃然大怒的自己像个可悲的笑话。
程留容的心慢慢的凉透了。
“罢了，可能这世上就是有像您这样内外不分的母亲吧。”
她重新又坐回身体，擦去脸上的泪水，恢复温柔含笑的假面：
“您还记得我说过我今日做了一件错事吗？教训不懂规矩的杂鱼可不算是错事。”
方掌门审视着她，像评估着敌人一般：“你做了什么？”
程留容嫣然一笑，格外温柔，也格外动人：
“师妹闭关了，要是能成功突破出关，她就迈入先天境了……可真是让人嫉妒的天赋啊，明明她还这么年轻，却已经走在了亘古以来无数习武者的前头，教我连追赶她的心都不敢再有。”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方掌门脸上原本无动于衷的神情慢慢发生变化。
“你做了什么？”方掌门又重复了一遍，眉心攒聚，声音含威。
她自得地笑了：
“一入先天，仙凡两隔，我不要师妹成仙，我要把她从天上拉下来，踩到泥地里。
“师父不是特意对外隐瞒了师妹闭关的消息吗？
“我啊，勾结了和我一样嫉妒师妹天赋的人呢。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十几年来头一次这么高兴……”
程留容悠然看向刮起狂风的殿外：
“听，他们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