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想安慰她几句,却发现,在生离死别面前,好像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动了动嘴角,终没能说出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听她倾诉。
“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抬走的会是身边的哪一个人,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家,什么时候到自己。那种日子,是真的煎熬,只能熬过一天算一天。”孙祁氏茫然说着这几句,没有看面前的四人。这话也不知道是对他们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她眼里的伤痛刺痛了四人的眼。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短短数月,婆婆没了,公公没了,丈夫倒下了。
“孙大嫂,别太难过,虽然你的公婆不在了,可孙大哥还有得治,你还好好的,两个孩子也安全了,你们一家四口日后还是可以团聚的。”白珊珊忍不住柔声安慰。
“是呢,孩子们都好,他们安全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想到孩子,孙祁氏的眼里总算有了一点光彩。
“孙大嫂,后来这瘟疫是怎么处理的?”赵羽听到孙祁氏的描述,很是着急。
“后来大夫们确定是瘟疫后,就不停地尝试各种草药,给病得最重的人试药,终于找出了对症的药材,于是官府立马派了人采药、分发药材,在村口支起几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草药,再分发到各家。”
“瘟疫治好了?”丁五味很意外,又觉得有些不对。
“差不多一个月后,瘟疫慢慢就被控制住了,病的人、死的人越来越少,症状也越来越轻。刚开始时,只要染上就几乎没有活下来的,而且是几天人就没了,后来染上也能治好。再过了将近一个月,瘟疫几乎就没有了,很少有人染上了。”
“那……既然瘟疫已经平息了,孙兄又怎么会在十多天前染上呢?”楚天佑不理解。
“还有,你刚才说,分发药材。朝廷有制度,发生瘟疫,官府理当分发药材,是不准收百姓钱的。你开始时说,为了买药,贱卖、典当,难道官府收你们的钱?”赵羽一向关注吏治。
“不是不是,不是官府收钱,是药铺,我们自己去药铺买药。我们本以为灾难总算过去了,大家能重新过正常生活,可才好了一个月,瘟疫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几个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是啊。也就是瘟疫闹了一个多月停了,中间消停了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也就是第三个月,又有瘟疫了,我公公就是那时候染上的,也不知道怎么染上的。反正就是这瘟疫断断续续,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冒出一个,按下葫芦浮起瓢。十多天前,大壮也病倒了。”
“怎么还反反复复的?那这次跟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样吗?”丁五味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
“不一样,就是……跟瘟疫快要平息时差不多,没那么凶猛了。被传染的人少了,症状没那么重,也没那么突然,染上的人也不一定都会死,要不然大壮也不能撑这么久。”
“官府这次没有派大夫、熬草药、发草药吗?”楚天佑始终关心官府做了什么。
“没有,这次官府没有人进村,我们自己跟药铺买药。有人死的时候,甲长告诉保长,保长禀告县太爷,然后就有官差过来抬走尸体。哦,村口一直有人守着,不准进出,说是官府的人。”
“等等,孙大嫂啊,你说你们不准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那你们怎么去药铺抓药啊?”丁五味想不明白。
“不是我们自己去,是谁要买药,就告诉村口守着的人,把钱给他们,然后药铺就有人把药送到村口给守着的人,他们拿进来。”
“哇,那药铺不是发大财了!”丁五味忍不住感慨。
“谁说不是呢?谁都不想死,听说能买到药,砸锅卖铁也要买啊,尤其是年轻力壮的,那可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啊。”
“所以,你丈夫倒下后,你怕他传染给两个年幼的孩子,所以,拼着忤逆官府,或者孩子们流落街头的风险,也要把他们送出去寻一条活路。”白珊珊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所有人心上。
“是啊,我们可以死,但孩子们绝对不能有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家里等死。可守村子的差人说什么都不让他们出去,我只好偷偷地冒险把他们送走了。”孙祁氏现在真庆幸自己当初冒了这个险。
几人都沉默了,为人父母的,可以为了孩子作出任何疯狂的举动。丁五味根据孙大壮的病情,给他调整了药方,四人便离开了。
离开双塘村时,已是酉时掌灯时分。本该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可双塘村却几乎是黑灯瞎火,一片寂静,加上冷风瑟瑟,愈显萧条。几人的情绪更加低落,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快步赶回镇上投宿。
“公子,我觉得这场瘟疫……有些怪异,尤其是后来复发,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安顿好后,四人聚在楚天佑房里谈论今天的事,赵羽先憋不住。
“嗯,是有些不寻常。”楚天佑从白珊珊手里接过茶杯,浅啜一口后回答赵羽。
“官府更不寻常。关着村民不准进出或许还能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不准走漏风声也许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可他们却什么也不做,任由瘟疫继续在村子里肆虐,连个面都不露。不准人进出,却又给药铺大开方便之门,这……真的只是为了村民能买到药吗?还有,消息封锁得也太好了,附近的人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白珊珊放下茶壶,一口气说出一堆疑问。
“珊珊,你说的这些,的确有些说不通,我暂时无法回答你。”楚天佑轻轻转动茶杯,转而看向丁五味,说道:“五味,这个你比咱们懂得多,你怎么看?”
“四个月前的瘟疫,据孙大嫂描述,来势凶猛,死的人多,一般瘟疫就是这样,没什么问题。不过呢,这都压制住了,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按理说不应该啊。还有,那个孙大壮的病也是奇怪,吃那个药应该早好了才是。”
“那……会不会是,他一边吃着药,一边又被传染了?”白珊珊蹙着眉,说出这么一句。
“有可能。他要是吃着这药,同时又接触到被传染的人,或者物件,还真可能就是这样。”丁五味很肯定地说。
“五味,这瘟疫可以通过哪些途径传染呢?”楚天佑向丁五味这个内行请教。
“这个啊,这就多着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只要是人碰到的都会,比如水源。”
“五味,依你看,问题有没有可能出在水源上?”楚天佑思索了片刻,想到这点。
“我觉得这个倒挺像。孙大嫂说的有瘟疫的几个村子不是挨在一起,是分散的,通过物件传染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水源就完全可以。要是能弄清这里的水流走势,那就能肯定了。”丁五味很是笃定。
楚天佑垂眸拿着折扇在左手手心敲着,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他突然抬眼看向赵羽和丁五味,说道:“小羽,五味,明天要辛苦你们一趟。你们去孙大嫂说的发生瘟疫的其他几个村子看看,另外再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发生瘟疫。五味,这个你懂得多,要麻烦你仔细看看了。你们千万要当心,保护好自己。”
“是,公子!”赵羽恭敬回答。
“这个没问题,我是大夫,这个我义不容辞。”丁五味拍了拍胸脯。
“珊珊”,楚天佑又转头看向坐在他身侧的白珊珊,说道:“明天你跟我一道在附近打听一下这里的地形地貌,能拿到地图就更好了。”
“是,天佑哥”
翌日辰时,用罢早膳,四人兵分两路各自出发。
赵羽和丁五味一路打听,得知那些村子都不靠近镇上,他们走得有些远。等到了村口,发现都跟双塘村一样,村口有人把手。他俩使了些伎俩进村,然而越看心情越沉重。那些村子的境况与双塘村相差无几,甚至更加触目惊心,有的村是十室九空。待到返回镇上时,日头已偏西。回程的路上,不说赵羽,就连一向话多的丁五味也沉默不语。
楚天佑和白珊珊在镇上打听水源,最后从一家书斋找到一本旧图册,里面有洛溪镇和整个嘉陵县的地图,二人大喜过望。
晚间四人聚在一起,互通有无。楚天佑和白珊珊发现,遭遇瘟疫的几个村子真的分布在同一条河的各个支流两岸,这初步证实了他们的猜测。赵羽和丁五味说起嘉陵县遭遇瘟疫的十一个村庄的惨状,既心痛又愤慨。心痛村民的遭遇,愤慨官府的不作为。
同时,四人心中也有一个疑问:他们几个外地人一来就能想到水源出了问题,为何经受了四个月荼毒的官府和此地百姓却无一人想到?况且当时有一批大夫曾进村治病,他们也都想不到吗?当真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疑惑往深了想,让人脊背发凉,他们不愿那么想,只是约定次日一起沿着河流往上游查看。
几人拿着地图,沿着河道逆流而上,从镇上走到郊外,穿过田间地头,越过阡陌交通,走了几个时辰,未见异样,渐渐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多心。可意外往往发生在最放松、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几人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臭气,顿时疑云大起。
赵羽忍着强烈的不适,仔细辨认了片刻,指着一个方面对众人说道:“那边。”他闭住呼吸,一马当先。
丁五味拿手掩住口鼻,白珊珊拿手帕捂着,楚天佑屏住呼吸,拿扇子给自己和白珊珊扇着,四个人一起强忍着朝着臭气的来源慢慢走去。
随着恶臭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难忍受,丁五味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该……该不会是……”因为他想到了某种很可怕的可能,脸都白了。那分明是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
“公子!”突然止住脚步的赵羽的声音带着震惊,带着急切,表情有些愤怒。
三个人急忙赶上前查看。
虽然心中已有所怀疑,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还是超出了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楚天佑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眉头紧皱,前所未有的紧皱。他拿扇子挡住身后白珊珊的视线,急切说道:“珊珊,别看!”可还是晚了一步。
白珊珊只是匆匆一瞥,立马跑到一边,弯下腰,捂着嘴干呕不止。丁五味也是看了一眼,跑到一边蹲下吐得天昏地暗,吐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水里,靠近岸边,堆积着数十只老鼠的尸体,不知死了多久,尸体已全部腐烂发臭,内脏流到水里,肮脏无比,恶臭无比。亏得现在只是初春,若是夏天……
楚天佑和赵羽想着,胃里也翻涌起来。
“走吧,先离开这里。”楚天佑扶着干呕得脸色苍白的白珊珊。赵羽扶起两腿发软、站立不稳的丁五味,半扶半拖地把他弄走。
后来楚天佑让赵羽把老鼠尸体处理掉,白珊珊和丁五味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也不想问。白珊珊不能回想当时那一眼,一想起就止不住地干呕,丁五味把隔夜饭都吐光了。过了个把时辰,他们两个才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