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已过,临近申时。马车犹在道路,可能有些赶不及了。
司马赜在马车里假寐,司马灵泫靠在他肩上,玩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嘟囔一句:“怪不得叫这个名字呢,人修,手指也修。”
“休休。”司马赜没好气地敷衍一句,却是让她闭嘴,别闹腾。
司马灵泫撇撇嘴,百无聊赖地掀开了车帘一角。
这时候,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北邙路非遥,此别终天地。临穴频抚棺,至哀反无泪。尔形未衰老,尔息犹童稚……”
这雾蒙蒙的天气,又飘起了雪霰子。
在她与这世俗之间,隔起了一张清透的珠帘。
间或播撒着的纸钱……
司马赜微睁了眼,问她:“怎么了?”
“这平州的大户人家,死了人了。”司马灵泫说来,然后又补充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这样的天气,也不算坏。”
司马赜见她等闲起愁云,便道:“梦幻泡影,如露如电,风摇草色,日照松光。早知春秋非我。”
司马灵泫笑他:“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惟独风摇草木之音色,流转清越。”
这么明晃晃的寻衅,司马赜只是憨笑,道:“不然呢?大小姐是要我,对此良辰,即兴赋诗一首吗?”
司马灵泫目光依依,悉听尊便的态度。
司马赜道:“落花流水,星离雨散。从来缚尘网,人世间的别离,谁又能挣脱。欲借恩爱刃,割此多情肠。”
司马灵泫皱了皱眉,没想到这六哥说话,如此多情小性,索性顺着他话说道:“君家自有倚天剑,还怕割不断?”
司马赜道:“少年屠龙去,恶龙族我族。那又当如何?”
声音悠悠,目光渺渺,看她的时候,很空很远很温柔,携着温润的潮水气。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男儿走四方,何处不为家,死在哪里,葬在哪里,天下青山都一样。何必非要是北邙山。”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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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灵泫没有伸手去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只是看着他,平静地说道:“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三恋桑下,无人可依。六哥啊,我知道你是个不平凡的人。但是,我更希望你活着。襄阳烟萝谷,我有别业三,你不用种豆种苗,我养得起闲人。我希望你快乐,让你一生一世陪着我,你会不快乐。”
“灵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是,很明显,你从来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爱你,又不知道如何对待你,又不想放过你。”
司马赜的声音如蜜如燕呢喃,仍渐渐弱了下去,应是文辞单薄,支撑不起他的难过和为难,还有两难。
司马灵泫给他呼噜呼噜毛,安慰道:“没事啦,你能做得很好的。”
又狡黠地占便宜,淡淡地笑道:“唉……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司马赜自是知道她向来通透、善解人意。心里十分宽慰,握着她的手,也紧了紧,笑道:“书剑飘零,人成各,负尽师友,殆尽苍生。皆非我所愿,怕只怕,徒劳一场,碌碌无功。”
她懂他,所以,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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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安可离,皇天若容易。房帷即灵帐,庭宇为哀次。薤露歌若斯,人生尽如寄……”
还是这送灵的声音,这车似乎也没有再动。
司马赜掀帘问左右何事耽搁。
左右回道:“是前头送灵队伍,浩浩荡荡。”
旁边一乘驴赶干柴的老伯,一边吃着冷果干,一边说来:“这是平州第一豪族孙家的媳妇殁了。知道她这葬礼丧仪为啥这么大派头不?这孙家媳妇儿啊,面若芙蓉,可称国艳……”
司马赜没兴趣听一介白丁扯些没用的舌根子,刚要放下帘子。司马灵泫却饶有兴致,听些乡野村话。忙拍了他手,阻止他。
软绵绵地横卧在他腿上,即使姿势暧昧非常。
仍绘声绘色地说来:“才华比仙,袅娜风流。光艳若濯锦,不喾天上仙。是辽州第一名妓,也是这辽州第一美人……”
“这辽州第一美人,却不是平州第一美人吗?为什么呢?”他还稍稍哗众取宠地卖了个关子。
“噢?为什么呀?”左右几个应也是外乡人,也是饶有兴致,便急切问来。
“因为她到了这平州啊,已经不是第一美人了。三十六,三十六才老大嫁作商人妇。可惜倒是不可惜,孙家虽然是个贼窝,那也比之前侍奉的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好些……”
又左右观望了下人群的殷切期盼,卖了个关子。
蓦地转眸看到了马车里殷切听书的司马灵泫,倒是嘴巴卡壳了,指着她说道:“就就就……就还挺像,就这么盘儿亮条儿顺的。”
就这一句话,引得群情涌动。交头接耳,抬头晃脑地,往她这边看来……
司马赜赶紧放了帘子,一脸寒气,催促着赶紧离开。
司马灵泫却是乐不可支。
司马赜盯着她,她就不笑了。
她挽着他手,娇笑道:“知道我为什么笑吗?”
司马赜皱眉,脸有忧愁,道:“不至于是他们说你好看吧?像个死人?”
生死之外,皆小事而已。
司马灵泫笑着就去打他嘴巴,道:“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啊,只听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啊。所畏红颜促,君恩不可长。三十六岁,够老了吧。我算算日子,如此论来,还有二纪。我已满足。”
红颜弹指老,君恩不长久。花容月貌能几时?
司马赜看她这副娇媚小女儿情态,也是笑了,道:“这么开心吗?才二纪?我想和你长相守的。”
司马灵泫嘁了一声,显然是不以为意,说道:“不要让我长相思啊,就已经很好了。”
司马赜把她搂进怀里,像是捋一只猫咪一般,一直抚摸着她的垂发,她的背,宠溺至极,爱不释手。笑得诚恳,真挚而自然:“君子一诺,不动如山。我至爱你,有渝此誓,天……”
司马灵泫忙捂住他脱口而出的话,道:“誓言,若鬼神有灵,当如何?若鬼神无灵,又当如何?你说我信,哪里需要去平白无故咒自己的。没准还有被你殃及池鱼的家人族人……”
司马赜笑,殃及的池鱼确实挺大的——她的手就被啃了好几个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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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申时到了会面地。
竟然是一座……勾栏。
“修允不辞千里,我自当为地主之谊。”
司马灵泫看了看这三四层高,六七丈而已的破瓦片地。心里腹诽:“就这还地主之谊,都漏着风呢!”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他是这里的常客!
就这还遗世高蹈?
司马灵泫难免有些看法,面上却是不显。
不过这陶景昆,年有三十,神彩俊杰,光艳若月。虽然没啥仙风道骨的出尘气质,勉强还凑合能看,便也不好腹诽他些什么。
司马赜笑道:“东川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直接就说明了来意。
陶景昆却笑道:“北地无所有,惟清酒尚可一小酌。”
妓/女给二人添了酒。
司马赜笑道:“北地若是真无所有,何以能留得住东川。”
陶景昆道:“中州我又不是没去过,没什么意思——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一句话,又是将司马赜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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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名清丽靓装、态韵娉婷的小姬人进,琴瑟笙筑、鼓吹递奏。
颜色已悦目,仙乐更悦耳。
又有豆蔻少女,尤秀艳绝丽,做反弹琵琶,歌《清商曲》。
司马灵泫道:“我粗解音律,愿为东川先生奏。”
陶景昆道:“我与修允旧友知己,谈笑之间,已是至乐,无须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装点耳目。”
司马赜对司马灵泫摇了摇头,道:“勿要对东川先生不敬。”
司马灵泫颔首,恭敬淡笑,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陶景昆这才淡笑道:“你这个妹妹,很讨人喜欢。”
司马赜道:“她是商隐先生的女儿。”
陶景昆这才看了她两眼,微微点了点头,并无所言。
司马灵泫道:“先生山间林下,遗世高蹈。会心濠濮,泛舟五湖,携妓东山,严陵钓台……不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您就算在乎山水之间,也至少挑个好地方吧?白山黑水,胡种多而衅,人民疲敝。如何算是个佳处?中州、江左,何处青山,不能……”
陶景昆淡笑道:“在于灵台方寸,而不在外景。山水质有而趣灵,妙处难与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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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照屋梁,如银如盐。
司马灵泫又道:“此,水冷山寒处,没有芳月丁香雪。”
陶景昆道:“至少一身都是月。”
一身都是月,干干净净的。
司马灵泫问道:“是的,俯仰一世,吾生须臾。沧海一粟,蜉蝣而已。谁不想干干净净的。但是蜉蝣是否干净,很重要吗?水都是脏的,谁会以为,蜉蝣是干净的?”
陶景昆自斟一杯酒,小酌,道:“生前金装玉裹,死后一卷草席。干净与否,本无足道。”
司马灵泫道:“至少,你可以,让他们少死点儿,也可以,晚死点儿。”
司马赜道:“灵儿,你无礼了。”
陶景昆笑道:“很多事情,强求不得。非人力所能转圜。那你爹爹,为何不曾出山。”
明知他是拿了司马鉴不出山,过来搪塞,司马灵泫也只得回道:“……老头儿喜欢闲的。”
陶景昆又斟了一杯酒,遥对着司马赜敬道:“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君子之交淡若水。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陶景昆搁下两吊钱。
司马赜站了起来,道:“臣子有义恨,男儿亦肝胆。拔剑四顾时,鬼哭豺狼笑。你当真是不管吗?”
陶景昆身形顿了一顿,然后掀帘,步入茫茫雪月里。
天地莽莽,像洒了盐。
作者有话要说:这俩不是B/L!!!虽然写的有那么点儿像……我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