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宿信引路,司马赜在前,其余人皆跟从。
绕过亭亭院院,便是正堂。
此时月下影动,窜出来一只猫。
有些反应快的侍卫,已经拔刀。
反射刀光,略过人脸。
不远处一青衣衫的小女子躬身低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跪倒请罪。
——风姿绰约,步履妖娇。
请罪之时,言辞泠泠清切。
未见其容仪,便能想见其是何等佳人了。
左右人回禀了一句“是四娘。”,一边也将她拉下去。
王宿信并未理会,只躬身道了句“得罪”,又殷勤引人入内。
司马赜随意道:“不见得罪,不必加罪。”
目光亦未曾逗留。
那小小女子却直楞楞地拜谢:“奴奴拜谢府君,拜谢公子。”
言辞泠泠清越。
果真是,婉娈擅艳,精神活泼。
这小奴婢若非得了疯症,便是故意为之。
无论目的是什么,反正都是冲着司马赜来的。
众人皆不免扫了一眼。
婉娈擅艳,精神活泼。似喜非喜含情目,将言未言樱桃唇。其艳如霞映澄塘,其神如月射寒江。
这般绝色佳人在眼,难免令人呼吸一滞。
饶是她发个疯症,她也是发得起的!
司马赜冷淡的目光略过青衣婢,他不是喜形于色之人,又向来以仁义历世,如何也不会跟一个青衣婢计较的。
这王宿信上赶着送佳人,也不必用这般刁钻。虽然没耽误他一点儿事,却也着实令人厌烦。
司马赜温润的目光向他,暗含警告。
王宿信笑得愈发洒脱殷勤了,似乎是在推脱冤枉,他就算要送佳人,也不会拿一个奴婢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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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司马赜是低估了这辽州的风化,向来送人至多到女儿为止,不会有人送兄弟弱女的。但是在辽州,一切好像又是那么地合乎规矩。
宴席进,歌舞进。
歌者居右,舞者居左,分成两行,各执乐器,排列露台之前,舞的舞,歌的歌,鼓瑟吹笙,击筑弹筝,承迎盼睐,声音清亮。
一舞毕。
又进歌舞。
柳眉新,桃腮嫩,清歌妙舞,盈耳夺目。极郑卫之巧,燕赵之妍。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所有。
就中二女,并有出世之姿。一如素李,肌如霜雪,姿貌殊绝。一如海棠,颜如升霞,善舞体轻。
高挑者,纤妍姣丽,举止翩然。稍腴者,柔若无骨,丰艳膏滑。
虽然不如青衣婢,亦是色艺俱佳辈。
二女俱是王宿信庶女,姐姐王景贤,妹妹王睦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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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一轮,杯酒下肚,便开始要说些正事了。
左下第一是王宿信,左下第三是李服玉。
右下第一第二第三和左下第二分别是:车骑校尉周景裕、行军校尉赵显圭、步兵校尉孔愉
、折冲校尉宗祐。
左下第四乃是折冲参军,右下第四的位置是空着的,车骑参军也是好大的谱。
第五第六第七,皆是按次序入座的车骑卫、折冲卫、行军卫、步兵卫、车骑司马、折冲司马。至于张敷和董纯,则是最末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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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祐起身拱手道:“迦兰君的谋划,宗某深感佩服,也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只是这十年八年之后,又当如何?”
宗祐年余四十,看着倒是精神矍铄,也不似发短心长之豺狼辈,平素为人为军还算公道。故而,他倒确实不似发难的。
司马赜放下割肉的餐刀,一边拿饼子擦拭了,一边说来:“承让了,宗校尉能尊称我小子一句迦兰君,已实属给我脸面了。我此来辽州不为私利,乃是以国家计。辽州此行能解朝廷之危,辽州之危,边疆之危,才是我的目的。至于您说的十年八年……呵呵。”
司马赜一顿,在场之人皆屏息凝视。
他笑了一下,将餐刀和饼子俱随意地撇在了杯碗之间,道:“时局瞬息万变,我如何能买定诸公来日之富贵?但凭眼前罢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真敢往外说啊!
直接就说穿了,他只管解围,不管是否饮鸩止渴!祸水内引!
战略是对的,驱虎吞狼之计。只是这十年八年里,有没有个明白人,能把这事儿办好,那可就看造化了。
十年啊!
也就是说,朝廷强,则十年平辽。一句话,削藩是必然的!然而朝廷估计是没这个能耐了。
朝廷弱,则看辽州自己的本事了。
能挡鲜、胡则挡。
挡不了嘛……朝廷就该因为边疆战争之起,而有口实插手地方。届时,辽州姓什么,跟谁姓,都是个未知数。
也就是说,在座各位,要么对朝廷好好表忠心!还有个十年富贵,就算朝廷接手了,也自是先考虑哥儿几位的。
若是不从此设计,那么现在就完犊子。
试问,都已经在一张桌子上吃一碗饭了,谁还敢不从?
他这话说的那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得利的,算来也只有王宿信罢了!
看着王宿信这殷勤劲儿,他倒是是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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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赜目光审视诸人,笑道:“诸公有缘相聚,以后有何问题,都可以再提。要好好辅佐王刺史,辽州就还是辽州。”
这话才落地,李服玉和赵显圭就道了句“好”。兀自拍起手来。
其他人也不好不跟着附和。
不认,也只能认了!不想认,也只能忍了!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私下里也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还有人不从,那便是真的……很难合作了。
于是乎,在孔愉拿杯子,站起来要敬酒,便被一刀磔下了头颅。
下刀快准狠,鲜血没有飞溅,头颅骨碌碌滚了开去。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现场已经被打扫干净了。
——这便是羽卫的速度。
车骑卫赵龙锁生得须髯一尺,满脸横肉,老大不中用的样子,却也是个直脾气,当即站了起来,道:“迦兰君,虽说孔愉此人……你是中州贵公子,怎地也用如此暴烈的手段。不能……”
孔愉此人,首鼠两端,不提也罢。
司马赜道:“话说一遍,听不懂。说两遍,难道真的还有人听不懂吗?我并非有意要诸位难堪,更非摆谱。今日所为,非我所愿。实在是要稳定军心,大家同仇敌忾罢了。若是到如今一桌子吃饭,还有心有疑虑,互相猜忌,那便不必动筷了。任何问题,平州为首,我既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能做多少,拿多少,就看诸位谋事了。”
语罢,司马赜悠悠地戒饬道:“不要为一寸蝇利,失了谋算。更别为了什么败军之将,耽误了前程。”
众人皆心悦诚服,说着奉承词。
司马赜着人将新丰美酒分付,诸君也开始喝酒吃肉,宴会气氛开始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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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进。
蝉鬓蛾眉,幼姣冶艳。艳姿粲烂,光明一室。
或可吴娃明妃为誉。
顾影徘徊,举止方雅。歌声遏云,舞态生风。歌喉转娇,舞袖增艳。长袖振风,衣袂飘飘。衬得她如细雨濛濛里的丁香枝,袅袅婷婷,招招摇摇。
“铜雀台前不曾见,石家金谷几回闻……郢中白雪吟不足,子夜吴歌动君心……歌声消天下愁,舞袖散人间闷……”
芳声丽词,感心动耳。
座中弥不啧啧称赏。
座下有迎合着称叹:试舞袖于吴馆,也应倾国。拽长裙于汉宫,定属专宠。
或者交头接耳,问着:色艺绝伦,此女是谁?
王宿信也殷切问他,以为歌舞如何?宴席如何?
龚雨白了王宿信一眼,看公子这个架势,估计在这儿,就没吃过几日饱饭。
宴席大多都是中州菜式,然而这个色香味形,着实是不敢多恭维。
以此便可知……
司马赜却道:“举止温柔娇风韵,司空见惯也销魂。”
含笑看向王宿信。
这一记眼刀,算是直接断了,让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给他献美献媚不可,索性又笑道:“辽锦八州,殷实富饶。无论海货山珍,皆四海之奇,诸公也定要不负故乡之恩泽了。”
李服玉道:“山参、皮裘、玉石都是国朝顶好的,承蒙公子不弃。府库为公子封印百车,区区心意,万望公子纳之,勿要见罪。”
司马赜道:“你自记账,会报知陛下太后,贵州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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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进。
冷光如流星飒踏,光明一室。
《公莫舞》正是由“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来。
小小女子,身量未足,却做此健舞,英姿飒爽,精妙绝伦。观其风采,更是艳丽非凡,明珠生辉。
舞得剑意如大江大河,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好!”因为过于精彩,惹得在场大老粗将士的击节称赞,这无疑是最大的肯定。
如果是前面的都能称一句“绝代佳人”,那么跟眼前这位一比,实如萤火比于日月,庸脂俗粉而已。
“这小姑娘的力道,若是男子,直能上战场打仗,跟俺老粗似的,做个区区校尉都是够格的!”
“此人谁是?”
“我们北地胭脂虎,不爱红妆爱武装啊。”
孟光逸摸了摸鼻子,以为扫兴,却不想他家公子竟看得津津有味。
给龚雨递了个眼色——
“……刃寒胜水,江海清光,剑是玄霜。貌美如花,晓露水仙,人是六郎。”
“……神仙骨质清,年少眼如冰。清眸如剑戟,光艳如镜开。”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天与骄姿仪,天钟美如是……”
清音美好,风采超然。更兼顾盼比剑辉,会心私自怜。无一不美得精绝,世所罕匹。
能将一个剑舞,表演得铿锵又艳烈,杀伐果断,又剑胆琴心,真可谓是上上之姿。
“……真叫南威惭色,能令西施愧死。车母、荀女之埒,巾帼不让须眉。”
“这词说得真好!”
“真好啊。”
众人连连称叹。
有好事者互递眼色,以为司马赜很是中意此女。也给王宿信投去了然和恭喜的目光。
龚雨道:“这诗本就是写咱们公子的啊。”
孟光逸眨了眨眼,表示这句是废话。
龚雨道:“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吗?”
孟光逸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不像……”
司马赜道:“我只是在想,她带着金冠子,还能跳来跳去,飞来飞去,脖子也不疼吗?”
当初七弟、四叔家的四妹、五叔家的八弟及司马灵泫,就是偷偷戴了他母亲杨氏的四翟诰命金冠,两个给扭到了脖子。
笨蛋八弟和笨蛋司马灵泫。
她居然还要九翟金冠,真真是人心苦不足。
孟光逸啧了一声,给龚雨递了个眼色——公子才不会对谁目光这么温柔呢!肯定是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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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赜对王宿信说他是此地主人,他只是陪侍。夜深,先安置了,诸公自行便宜。
众人劝了一场。
此时,歌舞又进。司马赜便道:“此歌听罢便好。”
姬人进。
犹抱琵琶半遮面。
瑶琴弹奏《越人歌》,古调自爱,出尘雅韵。
众人叹服:宋袆绿珠之好声,文君慎女之清角。
一曲罢,姬人又奏《王子歌》。
舞者皆戴面具,赤足,服白裳。雅歌曼舞,摇如舞鹤。
使人如坠竹涛松海,心旷神怡。
飘飘然,有羽化登仙,遗世独立之感。
姬人清唱《王子歌》:千竹凤目森,千竹龙吟细。万籁歌王子,竹节生铜马。
曲罢,舞停,人立场,众人犹在仙境中,不能返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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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娉婷,洗人眼。称意即相宜,悦目即佳人。
孟光逸挑了挑眉,示意龚雨,以为这个才叫像……
姬人莹洁纤妍。
一低头的温柔,似姣花泫露。一双含露目,皎洁如月晕。眉目澄清,含艳隐羞,秀色逾恒,灵气逼人。
上半张脸,与司马灵泫,三分相似。
不过是不同类型的美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些照猫画虎的感觉,却也不失为绝代色,倾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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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雨和孟光逸,第一次发现,他们竟然能迟了半步——他们公子已经离了他们三丈之远。
这么猴急!还是他们那个至高至明如日月皎洁的公子吗!
孟光逸拍了拍龚雨的肩膀叹道:“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公子了,人现在是应该叫‘公子哥儿’。”
在花天锦地……
只要富贵温柔艳福,不要富贵逼人。只要温柔乡,不要仙家白云乡。
公子自是真君子,最是好礼之人——周公之礼也是礼。
龚雨拍拍孟光逸的肩,勉励叹道:“我们这边看顾着点儿吧——在狼窝里都能够睡得着,这份旷达态度,也还是我们公子。”
孟光逸摇摇头,漠然回道:“你怎么知道他睡得着,睡着了。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