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州府衙门外排满了官轿,大厅里,柴光耀隆重地向洛河郡的九位县令介绍了代天巡狩的钦差丁大人和他的两位随从楚天佑、赵羽,也给丁五味三人一一介绍了九位县令。三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酒囊饭袋西陵县令,只不过对方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一听说钦差到此,九位县令神色各异、各怀鬼胎。楚天佑四人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清泉县令杜卫红恭敬地对丁五味说道:“钦差大人身份尊贵,又深受国主宠信,屈尊莅临我们沔州府,使我们沔州府蓬荜生辉啊,是不是啊,各位同僚?”杜卫红环顾了一圈。
“是啊,是啊”
“是,是,是”
“杜大人所言极是”
……
众人纷纷附和,丁五味皮笑肉不笑地应和。
杜卫红恭维完了,小心翼翼问道:“但不知钦差大人此来有何见教啊?可有下官们可以效劳之处?还是我等有何失职之处?”
此话一出,一圈县令都紧张地盯着丁五味。
丁五味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笑得憨厚和蔼,嘴里说着:“诶,哪里有什么见教?我呢,没什么本事,不能帮国主办什么大事,就被派出来四处走走看看,替国主巡视巡视,代天巡狩嘛。”
“代天巡狩,这还叫没本事啊?”
“国主的宠臣啊”
……
丁五味听着美滋滋的,两旁的楚天佑和赵羽心中暗笑。
被吹捧的感觉享受得够了,丁五味话锋一转:“不过呢,我在进入沔州府境内之时,在街上看到一些乞丐,他们还唱歌,说什么……呃……当官的捞钱什么的,还有什么淹死了庄稼。”他的话戛然而止,看众人的反应。
那些人,有心虚的,有慌乱的,有躲闪的,有强装镇定的。
只见杜卫红朝他对面的殷山县令王尚瑞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朝丁五味拱手说道:“钦差大人勿要被那些刁民所惑。一县之内,鱼龙混杂,总有些刁民对官府不满,进而散播谣言,污蔑官府。还望钦差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偏听偏信。”
“当真没有?”丁五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没有没有。”王尚瑞急忙否认。
“确实没有?”丁五味更加严肃,面容冷了几分,有点咄咄逼人。
“没……确实没有。”王尚瑞那心虚的样子,不用审问都知道有没有,周围的一群人跟着紧张起来。
“哈哈哈,开个玩笑,别当真,没吓着你吧?”丁五味大笑过后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一圈人松了口气。
“哦,钦差大人可真爱开玩笑啊。”西陵县令黄锦云强行挤出个笑脸,陪着笑,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脑门上有冷汗往下滑。
丁五味暗暗发现那群县令都松了口气,又转了话头:“不过呢,本钦差既然是代国主巡视,那还是得看一看,查一查,才不负国主的信任和期望啊,你们说是吧?”
“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是”
“是啊是啊”
……
一群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楚天佑心中暗自好笑,丁五味对付这些人越来越轻车熟路了,在官场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一群人被他唬得一惊一乍的。
丁五味的目的就是搅混水,水混了才能看出破绽。接下来的谈话,他不再提这些,只是闲话家常、说说笑笑,让他们放松。当然,他的话都是有玄机的,试探他们跟郡守的关系,看看他们对郡守贪渎之事知道多少。
他们三人发现,郡守跟他们是上下勾结,联手贪渎,所以相互之间抓着彼此的把柄。料想,那杨小林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因此谁都不敢告发谁,为了共同利益,还得一致对外。他们还发现,这群人对杨小林不存在什么忠心,要么利益使然,要么迫于淫威,这就好办。
眼看着情况都摸得差不多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丁五味的脸都快笑僵了,他不再装了。
丁五味吞下一颗葡萄,擦了擦手,笑眯眯地问道:“我说,各位大人,茶……喝好了?”
“喝好了,喝好了”
“那,既然茶都喝好了,咱们就来说点正事吧。”
一群人又是一头雾水,还有什么正事?都放下茶盏,一齐看向丁五味。
“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跟本钦差说的吗?”
气氛突然变了,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这钦差大人又怎么了。
丁五味扫了他们一圈,不再掩饰,严肃地问道:“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来吗?”
“喝……喝茶,赏花”
“还有……拜见……钦差大人”
“是啊是啊”
这钦差大人刚才还笑呵呵的,瞬间变脸,看着有点吓人。
赵羽看出他想干什么了,担心他太莽撞,打草惊蛇,忙看向楚天佑,请示他要不要阻止丁五味,楚天佑却是轻笑着朝他微微摇头。
“那为什么是你们呢?”丁五味的声音冷了几分。
“呃……呃……这……”他们是真的不知道钦差大人又怎么了。
丁五味懒得兜圈子了,笑眯眯地说道:“你们就不打算交代一下自己是怎么贪墨的?还有你们那个郡守。”看着丁五味那憨厚的笑脸,一群人不由得怀疑这么狠的话真的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不但那群县令大惊失色,楚天佑、赵羽、柴光耀也大吃一惊,他居然就这么直接问了?!这才初次见面。
赵羽不知道他这脑子是怎么回事,还是太想耍官威了?柴光耀不由偷偷瞟向楚天佑,心中怀疑:国主怎么钦点这么个人为钦差?
他们二人担心丁五味此举会坏事,纷纷看向楚天佑。楚天佑略一思忖,悄悄冲二人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插手,让丁五味放手去干。
既然柴光耀按规矩办事,治不了他们,不如就让丁五味用不守规矩的法子试试。对付非常人就该用非常手段,丁五味鬼点子又多,说不定真能见奇效。就算捅了篓子,大不了自己给他兜着。想通了这一点,楚天佑就决定先任由丁五味“胡来”一通,搅混水,他从旁找破绽。
见那群人不言语,丁五味继续放狠话:“你们真当本钦差是傻子?谣言?哼!柴大人脾气好,办事又守规矩,奈何不得你们。我呢,原本就是个跑江湖的大夫,不懂什么官场规矩,也不懂什么审讯,一向胡来。好在呢,国主仁厚,也不怪我。这次国主跟我说了,只要我能把这个案子给审结了,我用什么法子他不管。”
他边说边瞧那群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决定来点更狠的。他边捋袖口边不紧不慢地问楚天佑:“徒弟,我记得,这个……钦差,好像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是吧?就是不用请示国主,直接把人砍了都行,对吧?”他做了个用手刀砍的手势。
这手势吓得那群人一缩脖子,不敢出声。
楚天佑身体转向丁五味,虽然心里想着“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权利了?”还是恭敬地弯腰行礼,微笑着回答:“回钦差大人,确有此事。国主信任大人,命大人全权处理此案,特别给了大人先斩后奏的权利。”
看着那群人越来越白的脸色,楚天佑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又对丁五味说道:“大人,属下觉得,您今日邀请几位县令大人,唯独不邀请郡守,此举欠妥。”
“有什么不妥?”丁五味脱口而出,心想:不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吗?
楚天佑不慌不忙答道:“大人,几位县令大人是郡守的下属,您不先召见郡守,而是越过他,直接召见他手下的全部县令。郡守大人……会不会……有什么想法?”楚天佑边说边朝丁五味使眼色。
丁五味也不笨,加上先前说过“挑拨离间”的话,他立马明白了楚天佑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哦,对啊。那个……杨郡守,会不会以为我们有什么秘密瞒着他?只有他不能知道,比如,诶,这个……你们为了自保,向我告发他?”后面这句他是对着座下的九位县令说的。
“不会不会”
“没有没有”
……
那群人急得连连否认,心里却没底。杨郡守的确疑心重,不信任人,否则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胁迫他们。
“嗯,对,你们什么都没说,可杨郡守他信吗?”丁五味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恐慌的脸,又冷冷地说道:“哼,不怕告诉你们,本钦差此来就是奉旨来查办你们的贪墨案的,而且很快就惩处杨郡守。要是你们前脚离开,本钦差后脚就办了他,你们说,他会怎么想?”
“钦差大人,您不能害我们啊。”
“大人,与我们无关啊。”
“大人,我们确实没有贪墨啊,至于郡守大人他有没有,我们不知道啊,这得问他自己。”
“是啊是啊,大人明鉴”
……
丁五味咬牙切齿:好啊,一个个跟我装傻是吧?他脸色阴沉地说道:“话别说得这么早,想清楚再说。自己招供的跟我日后查出来的,可不一样哦。”
“大人,我们确实没有贪墨,也不清楚郡守大人有没有,您让我们招供什么呢?”
“大人,虽然您是钦差,可不能无凭无据冤枉好人啊。”
……
这群人知道被查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都抵死不认,想要搏一把。
正在丁五味头疼之时,门外传来一群孩童的嬉闹声,很是欢腾。
“来人!”柴光耀朝门外喊了一声,立马有个小厮跑了进来,躬身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外面怎么回事?钦差大人正和各位大人谈论要事,外面怎么这么吵?哪里来的这么多孩子?”柴光耀皱着眉头责问。
“大人息怒,小的这就去看看。”小厮赶紧跑出去了。
“我们继续谈事。”柴光耀看向众人。然而,还是僵持。
很快,小厮领着后院伺候的两个婆子进了正厅。
“老爷”两个婆子一进门就向柴光耀行礼。
“外面的孩子怎么回事?”柴光耀很是不悦。
一个年长一些、穿得体面一些、看起来稳重一些的婆子不慌不忙作答:“回老爷,今日夫人说园中杏花开得正好,她与几位县令夫人平日又难得一聚,恰逢老爷请了各位大人过府一叙,夫人说不若趁着今日大人们都在,请各位夫人携小公子、小姐们过府赏花。各位夫人现下都在后堂说体己话,公子、小姐们坐不住,夫人便让我们两个领着在后花园玩耍。我们一时没看住,孩子们就自己跑到前面来了,惊扰了老爷和各位贵客,我们甘愿受罚。”
“什么?”这几句听起来很平常的话,几位县令听了竟都变了脸色,匆忙跑出去看。
他们果然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嬉闹,很是欢快。孩子们一看到自己的父亲,各自欢快地飞扑进父亲怀里。
“爹”
“爹爹”
“爹爹抱”
……
本该是父慈子孝的场景,可几人却面色惨白。
方才听了那婆子的话,楚天佑不由微微蹙眉。他垂首暗忖片刻,抬眸瞥向柴光耀,却见他一副头疼又不满的样子,不是他,想来也不应该是他。难道是柴夫人?也不像。他虽只匆匆见过一次,但看得出,那是个深居简出、相夫教子的深闺妇人,不似这般心思机巧之人,那会是谁?
楚天佑用扇子轻轻敲打着左手掌心,扬起眼睑望向庭院,思绪也飘远。
庭院中,漫天飞舞着洁白轻盈的柳絮,似一朵一朵的雪花,随风轻扬飘舞。杏花烂漫,如雨丝飘然而下。忽见杏花微雨中,杨柳掩映下,远处回廊的拐角处露出半个紫色身影,在簌簌飘落的柳絮下,影影绰绰。
他记得今日白珊珊穿的衣裙是紫色的,原来如此。楚天佑豁然开朗,眉头也舒展开来。他的嘴角漾起一丝明朗的笑意,眼睛里满是星辰。即便隔着千重万树,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脸,他还是忍不住对着她温和一笑,如往日那般。
看着九位县令如此大的反应,柴光耀突然就明白了。既如此,他不妨推波助澜一把。柴光耀看着紧张地抱着四个孩子的杜卫红,笑着说道:“早就听闻杜大人家有三子一女,各个讨人喜欢,今日可总算见到了,真的是招人爱啊,可比我家那几个皮猴子讨喜啊,我看着就喜欢。”
杜卫红警惕地看着柴光耀慈爱的目光在自己四个稚子身上逡巡,他不确定这慈爱是真是假。
柴光耀继续笑容满面地说道:“杜大人,今天你们一家可是在我家里团聚了,啊。”
他这无比亲切的一句话却让杜卫红如同喉头被扼住,他立马将孩子们揽到身后护住。在他家团聚,不如直接说自己全家都落在他手里了。
杜卫红暗暗咬牙,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看向柴光耀,问道:“柴大人,可否容下官的妻儿离去?”他紧张地盯着柴光耀。
“这叫什么话?既是来游玩,自然可随时离去。”柴光耀依然笑得和蔼,与平素并未区别。
然后这和煦的笑容却让杜卫红心头一颤,他稳了稳心神,下定决心,咬咬牙开了口:“柴大人,那些事都是郡守大人逼我做的,我愿意招供。郡守大人以官威相逼,下官反抗不得,他还挑拨我们内斗,我为了自保,不得不依附他。只要大人放过我的妻儿,下官愿全部招供,包括郡守大人的事,下官一并招供。”
其他八位县令神色各异,杜卫红的举动在他们意料之外,可好像也在意料之中。
丁五味却是糊里糊涂:他怎么突然就愿意招供了?
有人开了个头,其他人纷纷效法,九人全部愿意写供状。丁五味的疑惑被惊喜盖过了。
眼见这边大局已定,楚天佑暗示柴光耀留下刑名师爷协助丁五味处理供词,他们三人离去,商议下一步的策略,既为丁五味铺好路,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