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霞县驿馆,在山上颠簸了一日,又好不容易应付完那个生了八百个心眼的县令沙贲,丁五味筋疲力尽,拖着步子绕过宽敞的前厅,随手选了个最近的小院住下。
他唉声叹气地扶着腰,走进主室,顺手推开榻上摆的方形小几,两眼一闭就瘫在了上边,长长地出了口气。这种装傻充愣忽悠人的活计真不是谁都能做的,累死他了……
跟进门的老齐把门关上了,看丁五味那没个正形的样子,不由摇头,对着东梢间微微躬身。
天佑带着珊珊自东梢间的珠帘后转出来,见五味一副遭了大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惊得五味从榻上一跃而起,“谁呀!谁……徒弟?好你个楚老幺!终于出现了啊!”
他见着这欺师灭祖的劣徒,气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从榻上爬起来,抄起手边的靠枕就要教训逆徒。
“你个没良心的!又诳我去对付那个阴险县令!还敢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上!看我怎么教训你!”
看来这回是把人刺激狠了,楚天佑连忙上前按住他师傅,笑着赔罪:“五味师傅别气,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嘛!徒弟保证,这回沙县令给师傅送的‘诚意’,我分文不取,怎么样?”
闻言,五味刚要抡起另一个枕头的动作停下,眉头挑了挑,顾不上生气,狐疑地抬头看向他徒弟,“真的?这回你真让我赚上一笔?”
往日有官员给他送银子,他不是被逼着推拒了,就是被逼拿出来做善事,自己就剩下那么仨瓜俩枣的……要是这回,多管闲事的楚老幺不再拦着他……诶嘿嘿,五味眼珠子转了转,小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芒。
“是,那个县令给你送多少,我都绝不拦着,行了吧。”楚天佑无奈摇头,五味爱财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横竖这县令已然犯下滔天大罪,往后免不了一个罚没家产的下场,此刻让五味收了也就收了罢。
“只不过,若是本地士绅给你送礼,五味,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数的,嗯?”天佑一手拍拍五味的肩,意味深长地笑道。
五味被拍得龇牙咧嘴,闻言有些泄气地翻了翻白眼,“诶呀,知道知道,绝不贪图民脂民膏!管得真宽!”
他就知道,这楚老幺哪儿能那么好说话……
楚天佑眼看自家师傅气散的差不多了,也不再同他客气,放在他肩上的手顺势把人拎起,“行了,别磨叽了,言归正传,你方才与县令谈得如何?”
五味才在榻上歇了没一会儿,又被拎起来干活,不满道:“你这么急干什么!眼下都过二更了,怎么着也该歇歇吧!”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随楚老幺转进东梢间里,本想上床舒舒服服躺着,再慢慢跟自家徒弟骂一骂那个离谱的南霞县令,没想到刚走进屋子,就被桌上比山还高的簿册给镇住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徒弟,珊珊,你们这是上哪儿找来了这么多册子啊?”五味呆愣上前,缓缓伸出手拿起一本簿册,发现竟然是南霞县去岁的税收账册,吓得连忙又扔回了桌上。
“五味哥你小心点!”珊珊抬头瞪了瞪五味,把他乱动的册子摆好,“这都是我们刚才趁县衙大批人马外出,守卫松懈之际,从县衙里偷偷搬出来的!”
这师徒俩还在外间斗法的时候,她早回到桌前翻看账册了,此地乱象丛生、疑点颇多,不赶紧找线索怎么行。
楚天佑按着五味在桌边坐下,让他先详细将县令交代的情形说明。
五味被二人脸上严肃的神情所慑,终于不再想着偷懒,一五一十地将醉仙楼中的情形道出,一边说着还一边忍不住骂县令是个傻子。
“你说说这瞎话编的,谁能信啊!我看啊,这县里的美貌女子,多半是被他送去讨那个什么……山上那个驻扎的将军的欢心了!”名字一时没能想起来,五味气道。
珊珊被风水之说恶心得直皱眉,搁下笔冷声道:“无论县令找什么借口,本地青年女子一概失踪,他便难辞其咎!”
天佑亦是摇头,这故事实在离谱了些,“方才咱们一直在找矿脉的线索,现下还多了一个追查的方向,五味,你将南霞县的户籍册梳理一番,看看能不能寻出一些线索,找到那些女子的去向。”
被分到这么个任务,五味顿时苦了脸,对着一桌子的簿册叹气,“这得翻到什么时候啊……本地人户没有五千也得有三千吧,这么多家……诶不对,徒弟你方才说什么矿脉?”
楚天佑这才反应过来,还未曾与丁五味细说山上的情形,于是便把孙博与沙贲勾结,私开矿山的事说了一下。
私开矿山?!五味又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个,事情怎么越发严重了啊!难怪这两人都一副沉肃的样子……
“我的个乖乖……私开矿山啊!徒弟啊,这,这事情实在是有点棘手啊,好像不是咱们这几个无名小卒能收拾的……要不,咱们还是别管了,上报州府,让州府派人来看看吧!”
他越想越心惊,县令私自开矿,还有军中将士参与其中,这等大事,怎么听怎么吓人啊……往日他不过查查几桩人命案,哪能处理这么大的场面……
楚天佑早已猜到五味会是这个反应,安抚一笑:“别担心,自然不是咱们几个去对付他们,你可还记得小羽说过,他有位堂兄在军中效力,我已传信给他,让他前来相助了。”
想到还有帮手,五味倒是略微松了口气,不过想想自己的小命,还是觉得此事太过凶险,不住地摇着小羽扇:“这……啧,徒弟啊,这种事情我总觉得,咱们恐怕功劳没到手,人先要没命啊!
你想想,那个孙博都胆大包天敢私自开矿,还当起了劫匪,这能是什么善茬!要是知道我们在调查他,还不得来把我们的脑袋摘了!
横竖你已经找了石头脑袋那个堂哥,要不……咱们就先撤出此地,等他来处理就好了嘛!”
楚天佑摇了摇头,没再惯着五味这胆小怕事的性子,他挑拣好几本户籍册,拎着五味到了另一边的茶几上,“既然知晓事态严重,你还不赶紧开始找线索,等赵将军赶来此地,还需七八日的功夫,我们怎能坐以待毙?五味,你想一下,孙博已知晓我们将高阳那队兵丁都抓起来了,他还会让人活着吗?只怕你在山上救的那些人,转头就要被他灭口了!”
五味被拽得一个趔趄,苦着脸露出纠结的神色,他也不是不想救人,但是就他们几个,如何同军中将士、还有县衙的一众衙役抗衡啊!等到赵羽那个堂哥带兵过来,他们人手也充足些嘛……
他还待继续磨叽一会儿,珊珊也抬头看向他,“五味哥,你也听到县令说的话了,县城里所有美貌的女子可都被送走了!这其中牵涉多少人命,又有多少人家的安宁被毁于一旦?我们拖延一日,那些女子便多受一日之苦,你真的能这么狠心吗?”
被珊珊这么一说,五味哪儿还敢反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心里一横,豁出去了!抓起一本籍册愤愤道:“查就查!我还不信了,就凭我丁五味行走江湖多年的本事,我会搞不定那个虎背熊腰的县令?哼!”
于是三人俱是埋首于案牍之间,试图从浩如烟海的簿册记载里翻出蛛丝马迹,好将这一伙官兵勾结的狂徒一网打尽。
珊珊将近三年的税册尽数阅过,本想从中找到矿石买卖的线索,毕竟矿脉开采出来,总要有去向,将矿石铸成器物卖了便是最常见的。但她未曾看到任何关于矿石的税项,倒是发现本地市易税却是少了许多,丁税仿佛也不太对劲。
“天佑哥,你看,近三年来南霞县的市易税居然越来越少,去年收的税竟不足往年六成……这太奇怪了,我们方才经过的街市,分明非常热闹!”珊珊将自己在纸上抄的几行数夹进税册里,递给了天佑。
天佑接过来,依着珊珊所指迅速看了一番,同样是皱起眉头,税册上所载的数目果然很少,恐怕连方才经过的那家食馆,所应交的税数都不止于此。
他又翻阅了丁税、田税、徭役税等其他税项的情况,眉头越皱越深,整个人竟比方才说到开矿一事时还要严肃几分。
这让一旁的珊珊看得有些疑惑,“天佑哥?怎么了?市易税收得这么少,你说,是不是县令私下收了商贾的好处,给他们减免赋税了?”
楚天佑却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她的话完全没有反应。
珊珊摇摇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便先不打扰,而是翻看起其他簿册来。
丁税也有些不对,于此项,她倒有些想法,拿出了本县官学的名册,翻看之后果然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本县户籍所载,人口总共不过三千多人,成年男丁便在一千五百人左右,但官学的名册上,本县竟有生员近千人!
本朝科举取士,乡试乃是最关键的一步,过了乡试,便有授官的资格,而参加乡试的学子分两类,一类便是在各州县官学进学的“生员”,另一类是在私塾、家馆里受教的“乡贡”。
生员可享朝廷供奉,每月得米面衣裳,还可免丁税和徭役,因而各家子弟无不以进入官学为荣。然若想进官学,须得先经学政考核,又称县考,过了县考方才有生员的资格。
即便在江南一带,富庶之地,一个县学里能有二、三百的生员便已是了不得,这不仅意味着本地多青年才俊,更昭示着县府税收充盈,能供得起如此多的学子。
但现下一个偏远的南霞县,官学里竟能有千名学子,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生员一多,丁税便少了,而县府要供养如此多的读书人,负担可想而知,依照税册所载的收入,是万万不够的……
珊珊震惊抬头,也顾不得天佑还在沉思,抬手就将官学名册放到了他眼前,指着一行数道:“天佑哥你快看!这可真是百年奇观!”
天佑还未曾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乍听珊珊此言,下意识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数目,片刻就明白过来,而后震惊地站起身,与珊珊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他神情稍微凝滞了片刻,脑中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又急忙走过去敲敲还在乱翻户籍册的五味,“五味,你在这户籍册中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县中女子被送往何处,可有记载?”
“哎,这籍册的字也太密了,看得我眼睛疼……”五味头疼地揉揉眼,只觉脑袋都大了,“线索好像没找着,倒是有些奇怪之处……你看这几户人家,均是育有女儿成年的,这两年内都送走了,但是竟也不是嫁人,而是送给别家收养!收养的地方还千奇百怪的,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什么……葫氓郡,是哪儿啊?”
葫氓郡是西北凉州辖下的一个郡,临近西域小国,黄沙漫天,人丁稀少,南霞县的人怎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
天佑皱着眉,神色紧绷,依着五味的标注将几户送养女儿的人家迅速翻看过,果然,收养的地方都是南辕北辙,几乎遍布整个国土……
他将几处得来的线索一串,心中的猜测渐渐成型,慢慢长叹了口气,双眼微阖,有些疲惫地开口:“五味,珊珊,你们别看了,先休息吧,这些籍册,我让老齐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科举制度我也基本参考的唐代,加一点宋制。唐宋明清各时期的科举制其实是有很大区别的,不过大家平时看剧接触比较多的应该是清朝的科举制。
本文的制度简单说下,分乡试-省试-殿试三级:
1. 乡试是州府一级的考试,又称秋闱,通过后成为“举人”,有授官资格,但希望不大。唐制里称“发解试”,但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就叫它乡试啦。(龙巡里边的贾富贵就是剽了他哥的文章当了举人)
2. 省试是礼部组织的考试,又称春闱,通过后成为“贡士”,大概率能授官,其实相当于进士,但唐制里“进士”是指进士科及第的士子。
3. 殿试就是国主亲阅,不过咱们国主这两年都没阅,殿试主要是排名次,选定状元、榜眼、探花,基本没有黜落的风险。
4. 县一级的考试不是必须参加,这个考试是为了给官学选拔生员,如果选择去上私塾,可以不参加县试,直接去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