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南霞县时已过了一更,但城中仍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沿街的商铺高挂着一串串纸灯笼,支着摊子的小贩还在卖力地吆喝,到处可见穿着布衣、高声笑谈的百姓。
珊珊入了城门,乍见此景震惊了一瞬,这与她记忆中的西南实在大不相同。
当初她父亲回到军中坐镇,母亲在家中整日不安,最后还是不顾祖母的反对,带着年幼的她到西南边陲住了下来。
只是在她的记忆中,西南的镇子里尽是青石铺就的小路,路旁是一片片低矮的灰色屋脊,入夜之后整个小镇都寂静无声,走在路上,只能看到窗纸中透出零星的灯火……
天佑见她望着三层高的食楼出神,不由笑道:“可是饿了?喜欢这家就进去吧。”话音未落就拉着她往里走。
珊珊连忙哭笑不得地把人拽住了,“天佑哥!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到小时候随母亲在西南生活的情形,与现在这幅景象真是有云泥之别。”
“你曾在西南住过?”天佑惊讶地回头看着她,“可是因为你父亲?”
珊珊点了点头,“我母亲放心不下,就带着我到军营附近的小镇上住下了,虽说不能时时见面,但总能传些消息、递些衣食。也许是因为当年边境常有战火,西南一带的县城一向十分幽静,如此繁华热闹的场景应是近些年方才出现的吧。”
“咱们自进入益州境内,也走过了几个县城,这南霞县确实是最热闹的,”经她一提醒,天佑也蓦然察觉到了,“甚至比州府还热闹几分,这南霞县令竟有如此才干?”
想到那个满脸胡子、笑得谄媚的高壮县令,二人对视一眼,都默默摇头。
不知为何,珊珊总觉得这个县城有些微妙的不对劲,迟疑片刻又道:“即便这个县令治理有方,本地人家都十分殷实,这条街上也不该有这么多书肆吧?咱们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三家了……”
书肆多,便意味着此地读书人不少。然而读书最是费钱,难道本地住户都已十分殷实,家家户户都能识文断字不成?
而且路上这些商贩看她的眼神,也让她觉得不太自在,仿佛不是在看一个好看的姑娘,更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的物事……
天佑同样觉得十分不对,微微皱起眉头。
甫一进城时,他便发现有些小贩在偷偷打量珊珊,这种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随着二人渐渐深入闹市中,打量的人多了起来,竟还有人在看到珊珊后,立时回头与同伴交谈几句,而后一伙人便不住地将目光投过来,仿佛是见到了千年奇观。
他突然停住脚步,眼神往路旁一扫,那伙人便迅速地别开视线,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径直走进一家酒肆里。
珊珊见他停下,回头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他拉住手腕,进了眼前的一家客栈。
天佑迅速穿过几桌食客,到了掌柜面前,利落地扔下两个银元宝,沉声道:“一间上房。”
眼前突然多了两个人,掌柜的先还愣了一下,银钱落在桌上的声音一响,他便立马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取出对牌和钥匙,笑眯了眼:“好嘞!客官您楼上请!李三!快快快带客人上楼……”
然而不待跑堂的伙计过来带路,天佑便拿走了掌柜手里的钥匙,径自上了楼。
直到房门被横栓锁紧,珊珊才从呆怔中回过神来,看向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天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天佑哥,咱们怎么突然在这家客栈落脚了?暗卫不是已经赁好宅子了吗?”
先入城打探的暗卫早已从商行赁了宅子,就在一条街外,他们再多走半刻就到了。
“方才街上有许多人在打量咱们,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为防万一,咱们先在此住下,掩住行迹,晚些时候再离开。”天佑眉头微松,面上一片淡定地解释道。
珊珊深以为然,他们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好。正巧小二在门外敲门,要送热水进来,她便起身开门去接。
天佑看似若无其事地端着茶杯,心中却有些阴沉。
高阳交代说,他想将珊珊拦下,是为了救她。他原以为,即便如他所言,县令是贪色之徒,但他们已避开县令一行,到了城中,本是安全无虞才对。然而,从方才街上路人的反应来看,恐怕容貌姣好的女子在此地稀奇得很。
那条街上虽是人流攒动,但却几乎都是男子,余下的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就是两三岁的黄口小儿……
莫非县令真胆大包天至此,将全县的妙龄女子全都掳走了?
他仍在沉思之际,一条手巾被送到眼前,他迅速收敛思绪,抬头一看,珊珊正好奇地看着他:“天佑哥,你又想什么呢?”
“无事,不甚要紧,”天佑接过热手巾,口气十分轻松,“珊珊,你可曾见过白将军当年的袍泽?或是白将军曾与你说起他们?”
她爹的袍泽?珊珊陷入思索,慢慢回忆道:“小时候确实见过几个人,年节时我爹会带着几位好友来家中用饭,不过当时我年纪太小,如今已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其实我在西南只住了四年便回京城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嗯?为何只住了四年?”天佑原是随口一问,眼下倒是好奇了。
珊珊叹气,“因为大伯娘病逝了,我祖母也卧病在床,白家无人主持中馈,母亲不得不回京,把家事料理起来……”
因此她们才会失去父亲的消息,珊珊眼眸微垂,神色有些黯然。
“如今叶氏党羽皆已伏诛,他们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天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今日事多忙乱,你先歇会儿,我去让小二送几道菜上来。”
珊珊连忙将人拉住,“不用了,我在山上吃了些干粮,咱们还是先想法子打探一下消息吧?”
天佑无奈摇头,笑着把她按在椅子上,“你就放心歇着,不碍事的。五味下山后定会与县令宴饮一番,咱们等宴席结束后,去与五味见上一面,再详做安排。”
出了房门后,他却并未下楼,而是运起轻功直上楼顶,把正在警戒的暗卫吓了一跳。
暗卫正要跪下行礼,被玉龙伸手拦住,他沉声道:“另找一家食馆,点几个菜装盒送过来。五味那边情形如何了?”
话音落下,一名暗卫便领命而去,另一暗卫躬身回道:“禀国主,丁太医一行方才下山,正去往一家名叫醉仙楼的酒楼,伤者都已送到医馆救治了。”
玉龙点点头,“记得暗中保护好他们,要盯紧他们的去向!另外,在山上探查的情况如何?”
“山中确然有人正在开矿!”暗卫说起来都觉得心惊,“那座山山势连绵,按高阳所述方位,臣等在山脉中发现一处谷地,其中有数百人在开矿,且周围有军士把守,当值的约有三四十人,算上轮换的,至少有百人在山中驻扎……”
“此外,矿洞附近,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有座大宅,在远处可见院落中有许多女子,亦能听到一些……寻欢作乐的声音。因宅子周围有护院巡视,臣等为免打草惊蛇,并未入内详加探查。”
脸上仿佛结了霜一般,玉龙用力捏着手中的扇骨,寒声道:“提前到此探查的人就从未听过矿山的消息?也不曾发现城中的异样?”
听得国主动怒,暗卫心里发毛,连忙跪下请罪:“臣等无能!国主息怒,因本地居民十分排外,见着生人都不愿多谈,到此地几日,探得的消息寥寥无几,以致未能发现可疑之处……”
街头巷尾能见到的女子都长得十分普通,这他们倒是发现了,但是谁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巧合罢了……
此事罕见,确实难为了他们,玉龙长叹口气,抬手让暗卫起身,“传信给朱雀,让他务必确保五味的安全,待安顿好后立时来报。”
而在另一边,咱们的丁大御师却丝毫没有危机感,他觉得此行很顺利。
县令沙贲一上来就跟他请罪,还大吐苦水,说这伙山贼狡猾得很,仗着地利多番逃脱了衙役的追捕,此次多亏钦差大人神勇无敌才将他们擒下……
如此一番吹捧下来,虽然五味心里清楚这都是屁话,但不妨碍他听得很开心。
而这种开心,在沙贲非常上道地奉上了一张千两银票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这个县令到底是不是个好东西,跟劫匪有没有关联,他丁五味不需要知道。
只要他能成功和沙贲搞好关系,保住自己的小命,顺便再套点情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那多管闲事的徒弟了!
甚至还有钱收,多棒啊!丁五味笑眯了眼,摇着小扇子大摇大摆地从马车上走下来,伸了个懒腰。
赶了一天的路,他是真的腰酸背痛啊!
沙贲其人,跟他的名字实在没半点相似之处。贲多指勇武之士,而这位县令却是个油嘴滑舌、蝇营狗苟之人。
眼见丁五味迈开步子往醉仙楼里走,他忙不迭地伸手虚扶,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大人您小心台阶……大人初来此地,下官给您介绍介绍这儿的拿手好菜,桃花醉仙鱼!大人您正是赶上好时候了,这道菜,还就在桃花盛开的时候能吃上几回!为了做这道大菜,醉仙楼的伙计每天天不亮就得到郊外去采桃花、桃蕊,还有新鲜的露水……”
丁五味悠哉地迈着步子,听着沙贲的长篇大论,时不时矜持地点头附和两声,把上官的派头端得十足。
酒楼里早已备好了,待他一落座,热气腾腾的各色菜品流便如水般呈了上来。
在五味见过的众多马屁精中,这个沙贲也算是个中好手了。他正想顺嘴夸县令两句,拉进二人的关系,几个唱曲的青衣女子甩着长袖上来请安。
丁五味摆摆手,随意抬头扫了一眼,正要叫她们开始,然而这随意一眼便把自己吓住了,惊愕之色在脸上浮现:“诶!等等!这、这几个唱曲的怎么都长得……不像唱曲的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愤怒地瞪向沙贲:“我说沙县令,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瞧不起我?!竟敢拿这么几个貌若无盐的戏子来打发钦差大人!当我是土包子是吧!”
这实在不能怪他小题大做,他丁五味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腰身比他还粗的戏子!现在的戏班子都不要脸面的吗?
面对丁五味的怒火,沙贲连忙起身赔罪,早有准备似的,苦笑着拱手道:“请大人息怒,且听下官一言,这实在是迫不得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