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话很讲究,莫念若有所思注视着他。
措辞是“这就见到了”,隐隐透着方才她同婆婆讲话时,他在一墙之隔外听到了。而他和小姑娘的关系,也如婆婆说是准未婚夫妻,这番是她醒来后的初次见面,倒显得他落落大方了。
唉,仔细想想,这不就是莫望给女儿留的后路:皆由婚姻给一病不起的女儿长期饭票。
如果她不做书,乐观地把眼前的一切看作是扮演小姑娘的游戏,那么周居安就是她要认真刷好感度的未婚夫,重要程度仅次于养家的莫望,对她极好的婆婆,还有知道她底细的萧闲。
听婆婆话音,她一早就期待莫念醒来,选择好地方安顿,过上不用四处奔波的生活,莫望恐怕也是那么想的,周居安呢?
如果她不做书。
被她毫不遮掩地打量,周居安笑起来,笑容宛若少年般纯洁无害,沉稳嗓音也好听道:“大夫说你得先喝粥养养胃,师父说比武招亲结束后,再去省城看看更好的医生,计划如何补身体。现在你刚醒,直接吃荤腥约莫会承受不住,上吐下泻,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带你到处吃美食,好么?”
莫念眨眨眼,继续分析。
莫望到底有什么,值得周居安以娶植物人为代价,在他手底下做活?如果只是图软饭,这个长相倒插门进比武招亲的柳员外家岂不是更好?
还是说,以莫念的情况,醒都醒不来,随便做点手脚死掉也不足为奇,非常好脱身呢?
经历过现代社会杀妻杀夫杀子女的社会新闻熏陶,又经过初来乍到就被老头认真警告,她实在很难不小人之心。
但说到底,周居安为人如何,猜也没用,得日久见人。
……或者话语试探?
于是莫念一手撑着脖颈,歪头道:“那你先说,可以带我吃什么美食?”
周居安歪歪脑袋,像她似的,微笑道:“这可问住我了。论美食,还得看赵丞相,除去搜集不到食材未被开发的部分,好吃的菜色都在赵丞相《珍馐录》里头。等你彻底恢复好,我们就去书局买一册,从头吃到尾,如何?”
莫念迷惑追问:“赵丞相是谁?”
周居安想起什么似的,解释起来:“赵丞相,本名赵就。是七百多年前秦朝人,与李斯齐名,是秦二世扶苏的丞相,深受爱戴,民间尊称一句赵丞相。”
莫念一愣。
这,难道……
周居安缓缓道来:“赵丞相的名字无人不知,可能你不记得了。他是天纵奇才,每当始皇帝和秦二世想做什么,总能实施并加以改良。
“始皇执行郡县制,否决分封,他提出科举选拔选拔人才,辅以兴建学校,普及文化来培养人才,再辅以科举选拔。为此还发明了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文字就此在平民中盛行开,即使几百年过去,华夏当前四分五裂,诸侯依然要靠这一套制度选拔人才。
“除此之外,他还建立了银行,积极推行医学卫生建设,也在美食领域颇有建树,唯一的短板,可能是不擅长写文章吧。”
赵就,最初的穿越者!
也不用问为什么穿越者都知道他是第一代了,很难看不出来。
文化可以慢慢来,科技先加满点,很有精神!
莫念揉揉脸,又问:“科举考什么呢?”
周居安回答:“科举分为三种,文举,武举,吏考。文举考四书五经,武举考战力战术战略,这两种若能科考成功,都会成为有品阶的官员。吏考则是普通公务员,帮前两者打下手,负责执行,要考的东西就少了很多。有志向者,基本都是走科举路的。”
官吏制度都提高到宋朝水平了,很有精神!
莫念摊手:“好像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秦朝为什么灭亡了呢?”
周居安思忖片刻答:“一来,是赵丞相被人刺杀而亡,二来,是秦三世在位期间,全国各地连年歉收,赋税徭役却没有减轻,甚至将赵丞相许多举措取缔了,于是平民忍无可忍,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造反了。”
遭到自然灾害,对农业维生的古代人而言就是失业,赋税尚且能通融一阵子交,可饭一顿吃不上是真的会死人。若赈灾不及时,农耕秩序就会直接被拖垮,造反是家常便饭。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不意外。
想明白这点,莫念又问:“那后来的朝代是什么,又是怎么建立的呢?”
周居安笑:“这我可就记不清,得去找教材了。”
“城里有书局吗?”
周居安解释道:“有郡学的地方才有书局,却月城属于江夏郡治下,郡学在直属的江夏城。不过离得也近,骑马走官道,一天就能来回了。如果想去,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一起去。”
这身体虚得,院子都是莫望背进来的,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挑。
得想办法弄点钱和营养品回来,强身健体。
莫念不情不愿点头:“是哦,只能这样了。”
太阳晒得暖融融,她打个哈欠,头埋在膝间的动作,像极了蜷缩在太阳底下偷睡的猫。
莫念迷迷糊糊趴一会儿,隐约听到脚步声,再抬眼,周居安俊俏的大脸就在眼前,对方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
莫念登时吓得直往后躲,身子一歪险些跌下蒲团,被周居安稳稳地扶住。清新的草木香就这样传达而来,令人安心的味道,猝不及防对视间,莫念责问都显得弱了许多。
“你干什么?”
见她坐稳,周居安才向后挪动半步,依然对待孩子似的蹲在她身前,耐心解释:“看看你呀。婆婆说,你醒来后依然嗜睡,精力不大好,要是在院子里睡着,我还得把你抱上床歇着。”
莫念否认三连:“不不不我没事。你不是在爹爹手下做事,不用回去吗?”
“台子吗?”周居安歪歪脑袋,微笑道,“昨天就基本收工,今天师父带人进行安全性检查。还剩四天就是吉日,比武也得制定规则,准备武器,筛筛报名人选,承办这件事收那许多钱,台子若是还没建好,师父的名声就要受累喽。”
语毕,便是同她四目相对,始终含笑望着她,等候下一步指示似的。
初步判断,说话很耐心,可能是暖男。
也许这就是莫望愿意带他的理由?
不,也许是没刺激到男人的底线?
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莫念故意道:“你知道吗,爹爹收你,是为了给我当小媳妇。”
周居安颇为赞同地点头:“一般而言,这种行为叫做入赘。尽管孩子要跟念念姓莫,念念依然要叫我为夫君的。”
莫念故意扁起嘴道:“不对,我是大富婆,你是我的小白脸,我以后还要娶很多小白脸回家。到时候嘛,你伺候得好,叫你做大房,伺候不好,就把你……嗯,扫地出门好了。”
周居安闻言只是乐,笑意如日光般温和:“确实如此。那我该怎么办呢?做些什么能让念念开心呢?教教我好不好?”
周居安眼神澄澈,毫无杂质。
如果不刻意想起来他近二十岁的年龄,再省略俩人关系的前提条件,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对心上人的纯真表白。
莫念良心忽然一揪:难道是我内心阴暗?转头又坚决否定:防人之心不可无。
叹息陡然从心底涌出。
防备这,防备那,归根结底,这是跟她同名小姑娘的人生,不是她的。如果是小姑娘醒来,看到亲爹和婆婆,说不定会很高兴,听话地接受这个未婚夫,过上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呢。
说到底,她回去的方法几乎等于天方夜谭,婆婆对她很好,莫望也不容易,还不如接受这些关爱,替小姑娘活着呢。
深秋凉风吹来,叶子窸窸窣窣洒了半院。
莫念吸吸鼻子,再次将脸埋进膝间,及腰黑发随之铺陈满身,宛若轻柔的披风。
一片泛黄的树叶倏尔落入她发间。
周居安抬起手指想将树叶摘下,却又听到一声来自莫念的叹息。
于是他轻声问:“念念怎么了,不开心?”
莫念声音闷闷地传来:“稍微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哪儿也去不了,我好没用。”
周居安宽慰道:“比起我认识你的时间,你才醒来三天。要想恢复到以前那样,像师父训练我耗费的时间……起码三个月?”
以前那样?
莫念猛地抬头,树叶也随之卷进更深的发间,她盯着他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周居安转回视线,笑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听师父说,你以前跟小子似的,喜欢舞枪弄剑,骑术特别好,身体很硬朗。”
想想莫望的块头,简直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莫念把脑袋放在膝头,又叹口气。
见她仍然闷闷不乐,周居安吹一声哨,白鸽应声飞到他手指尖,脑袋歪歪,仿佛在责问他做什么。
许是有能撑腰的主人在,莫念直起身子动作多大,都没把鸽子惊跑,还咕咕地表达着不满。
见她来了精神,周居安笑着将鸽子往她眼前递了递:“这是我第一次训信鸽,它还不大认人,才会跑进院子里。来,摸一摸。”
莫念看看他,再看看鸽子,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白鸽,小东西不满地挤出一声咕!
给鸽子匀出喘气的空隙,指尖尽是羽翼爆满又丝滑的触感,仿佛还能感觉到心脏生命的搏动。
莫念不禁感叹:“好小一只。”末了又道,“我没养过鸟。”
周居安开口,安慰似的:“养普通鸟容易,养信鸽难,信鸽主要认居所,认人的鸽子,我就成功过这一次。以后找到定居的地方,没准就好养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张口闭口我们,感觉有点怪。
莫念迟疑地望向周居安,青年眸子依然纯粹,映着午后温暖的日光。
心底猛地一抽,深感大事不妙。
难道我在想着要不要攻略他,他也在试着要不要攻略我,这波是双向算计?
她顿时撒手,鸽子获得自由,挠一爪辜负信任的主人,抖擞羽翼立刻溜了。饶是留下浅浅一道划痕,周居安面色丝毫未变,只是在她的戒备中眨眨眼,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诡异的尴尬席卷莫念全身。
虽然继承了小姑娘的身体,周居安也长得不错,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不还是努力当女皇吧。
莫念努力转移话题:“那不是信鸽吗,你不用看信吗?”
周居安笑笑:“这只出了远门,等师父回来一起看。”
那你除了蹲在我跟前盯我,真的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
虽然可以回屋,但谁知道周居安会不会跟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是更危险了?
别再看了,再看就出事了!
莫念无语凝噎,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横竖想不到怎么把他支开。
好在琐碎脚步声从院子外响起,带着一路风尘仆仆归来。为首男人跨进院门尚且表情严肃,再看到坐在院里的小姑娘,一下子喜上眉梢:“念念!”
莫念飞快进入角色,从地上爬起来叫:“爹!”
这声爹叫得可算真心实意,甚至有丝谄媚的味道。
莫望听不出来,两手把她凌空抱起,还转了一圈,声音洪亮地回应:“诶!我回来了!”
莫望笑容实在有感染力,被小心翼翼放回地面,莫念都忍不住跟着乐。
高兴没出几秒,视线落在他身后,表情似笑非笑的萧闲,笑意立刻锐减至零。
你瞅啥!
她忍不住瞪他。
树叶随着飞扬的发丝落在地上。
笑着看过父女团圆的温馨一幕,周居安也打招呼道:“师父。”
莫望看向他,顿时收敛笑容。而端正长相一旦没了明显表情,举手投足就透出一股严肃:“信呢?”
周居安再次吹哨,鸽子不情不愿地飞到他掌心,叨他一口发完牢骚,才伸出脚。
莫望从小筒抽出一张纸条,面色骤然变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