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脸上满是疑惑,莫念越发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妥:只顾及跟莫望要钱的事情,原本就管理一大家子后勤的婆婆,名义上也是奴仆,她会怎么想呢。
转手把俩孩子卖掉是不可能的。人总得为冲动付出代价,硬着头皮说服吧。
于是莫念堆起满脸笑,高高兴兴搂住婆婆的胳膊,柔声细语道:“方才柳姐姐买奴仆,我想着您年纪也大了,也该享享福了,所以顺手也买了。婆婆是莫家的大管家,大管家才不要事必躬亲,以后闲杂事您使唤他俩去做,多陪陪我嘛。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婆婆这才笑起来,捏捏她鼻尖道:“不是有萧小公子在嘛。”
莫念撇撇嘴巴:“他一个男的,女孩家的事情不会明白的。”
婆婆略一琢磨,倒也点点头。
莫念见状,趁机将卖身契递上:“不过婆婆,买的时候只想着买了的好,现在倒是有点点后悔了。我也是第一次买,不知道其中的门门道道的。二两银子是师兄垫的,两个人统共二两银子,有没有买贵呀?还有这个契约,要怎么看呢?”
“我看看。”
婆婆打开纸张,莫念这才跟着瞧了一眼。
“立出舍书:云中郡固北人明门钱氏,今因家境不济,难以果腹,将长女明思言、长男明浩扬,年十三,生于二月初二,辰时建生,卖予本保士绅汪永,合计一两整。货出之后,任凭教训,两边情愿,即日生效,永不反悔。”
立契人、中保人各一,都盖了手印。
日期,明德十八年一月。
阅览过后,婆婆指着道:“卖身契当写明出身,事由,银两,责任归属。这份契约没问题。”
莫念指着落款道:“明德十八年是什么意思?”
婆婆解释:“现在天下七分,地方自立称帝也会改年号。云中郡治地在固北城,固北城是雍朝设置的军堡,位于阴山脚下,建立就是为了抗击北方蛮夷的。明德是雍朝最后一个年号,换算过来,也就是去年一月立的字据了。虽然云中郡没有自立为王,却也是独立势力,没想到,居然还在用雍朝的年号啊。”
将卖身契叠起,婆婆唏嘘不已,问向两个孩子:“固北城在黄河以北,这里可是江夏郡,都要到长江领域了,你们是怎么被卖来的?固北城固若金汤,居然也乱了吗?”
两个孩子互相看看,还是姐姐明思言屈膝一礼,低着头道:“回管家的话,固北城没有乱,只是我家……”
明思言没继续说下去,婆婆抚了抚她的脑袋,轻叹一句:“罢了,都进门,就别管前事了。主家也好相与的,老爷名讳莫望,小姐莫念,你们只消把这两位伺候好,也就行了。”
随明思言低声应是,莫念心底突地一跳。
莫望也是男人!跟柳知意一样,不把奴仆当人看,习以为常的古代人。别整得见不得十四岁孩子被畜生染指买回来,变着法得给自个儿找了小妈。这不行。想想办法!
莫念一把牵住婆婆的手,撒起娇:“婆婆,这两个是我买的,能不能让他俩只听我的?我都计划好了,女孩跟我随身伺候,男孩给我做保安。爹爹就别来分了,他有徒弟伺候啊。”
婆婆不疑有他,笑着应:“当然可以,念念跟老爷商量好就行。”
莫念这才放下心来:“谢谢婆婆。”
婆婆笑眯眯道:“我还得谢谢念念,记挂我这老胳膊老腿呢。”
手臂亲昵地抱着婆婆,莫念看着两个低头的孩子。
最大限度的保护有了,接下来该是免责事由。
于是她道:“你们两个听好了。你们归我管,只需要对我负责。我会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其他人,比如婆婆需要使唤你们的时候,你们该做的,得做。爹爹叫你们做事,必须先知会我。不要自作聪明,做没吩咐你们的事情。如有违反,我不会对你们提供任何庇护,并且把你们转手卖掉。我说清楚了吗?”
两人齐齐应道:“是。”
秋意已深,风吹着一股接一股冷。
瞧着俩人粗布麻衣,衣服打了数个补丁,袖口裤脚边缘都隐隐泛着毛边,脚踝□□,草鞋下更是□□的脚。
都是些该念书的半大孩子啊。
莫念心下叹口气,对婆婆道:“好像该吩咐的都吩咐了。婆婆能不能帮帮念念,把他们洗干净,换身衣服?不然带出去,也太没面子了。”
婆婆应了,想了想道:“得把他们带出府置办,念念就在家等吧?”
“好。在外头婆婆您说了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若有不对的地方,该罚也别手软。”
“诶,老身明白。”
莫念目送婆婆带俩人离开院子,单独一人时刻,又是一阵怅然。
回去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又加上两个拖油瓶……以后要怎么办啊。
矛盾不能解决,但能转移。
莫念鬼鬼祟祟摸进萧闲的房门。
棋盘在桌上,人坐在桌边拿黑白子对弈,见她进来,不感兴趣地一撩眼皮:“干嘛?”
“当然是来看看我亲爱的师兄——”
萧闲抬起正眼,冷凝面容满脸你哄鬼。
莫念这才讪笑道:“跟我说说话,行吧。”
萧闲不咸不淡道:“您可是未来要做女帝的人,想听我说什么,吩咐就是。”
莫念举双手告饶:“算我求你,别提那茬了。”
“如果你什么都不打算做,等莫望把你在江夏安顿好,我就会离开。”
“……果然,你也觉得他打算让我跟周居安在江夏成婚吧?”
“不然呢,你一介女流,乱世不找庇护,还能干什么?”一枚黑子落在棋盘,萧闲又拿起白棋,“啊,对了,女帝。就连拥兵百万的余铎都做不到一统天下,得四处镇压兵变,你会怎么做到?有趣,我开始想象了。”
“……那是我想离开21世纪回到解放前吗?”
“那就听莫望的,嫁人吧,一辈子很短,忍一忍就过去了。”
莫念无言瞪他,萧闲把她当空气,自顾自下棋。
房间里只有棋子落盘的声响。
莫念将自己那本书召出来,翻开第一页摆在桌边,一手支棱着脖子发呆:“你觉得,我怂恿我爹当皇帝这条路可行吗?”
萧闲看一眼书册,语气淡然:“我是长安人,对金陵发生的事不清楚,不过登基称帝的余铎,原本是北伐将军,目标就在江夏方向。”
莫念揉着额头,慢慢分析:“原主是公主,莫望身份必定不简单。登基称帝的余铎是将军,假设他也是。光听莫望讲述,我会认为保护原主的他,和篡位的余铎是对立的,莫望是原主毫无疑问的盟友。但父不详,太值得玩味了。
“保护可以是保护,也可以是软禁监视。如果莫望听命于余铎,演一场戏,把旧皇女控制在金陵以外,维持政局稳定也不是没可能。”
一道眼光刺来,莫念抬眼:“干嘛?”
萧闲嘴角微微抽搐:“内心这么阴暗?”
“……?这难道不是合理推断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哪里阴暗了?”莫念满头问号,“那我还死过一次呢,我就阴间人怎么了。”
萧闲冷呵一声:“没什么。”
莫念继续瘫在桌边:“事情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莫望对余铎有仇,维护是真,有血缘关系也是真,只是史书没记这一笔。我怂恿他上位,等他登基然后争取继承权,是最简单的选择;不然就像柳员外为柳知意做的那样,把女儿嫁给最有希望当皇帝的人,生个嫡长子,皇帝登基后把他弄死,拿儿子太小为借口自己上位;或者勾搭不是自己生的皇子,熬死老的等小的上位,再把小的弄死,自己上……”
萧闲沉默一阵,道:“有没有可能,能当皇帝的男人,头脑不会简单到你随便就能弄死?就凭你这个长相,也丝毫没可能被立为皇后?”
“……”想起柳知意,莫念与桌面融为一体,弱声道,“有没有可能,会有人眼瞎,真爱上我呢?”
萧闲打心底涌出一句冷笑:“那种概率跟我当皇后一样大,继续白日做梦吧。”
室内安静下来。
萧闲看着满盘棋,黑子在指尖游走许久,不见对面再说话。再一抬头,莫念居然趴在桌边,身子随呼吸有规律地起起伏伏,像睡着了。
到底是刚醒来,身子骨虚。
萧闲把黑子放在一旁,回主屋找来婆婆前一日给她披的斗篷,轻柔地盖上。狐毛领柔和地裹在脖颈,居然还能衬得皮肤惨白。她的指尖就压在书页边缘,随着呼吸,慢慢摸着页脚,而上面的字迹不动如山。
萧闲翻回封面,《女帝本纪》犹然,再看看毫无防备睡着的人,心下生出几分荒诞。
方才她心疼女孩倒抽气的动作,分明停留脑海。
做的事情分明良善使然,为了达成目的嘴里鬼话连篇,心底又有几分真那么认为?
将书页放下,萧闲看着她入睡的侧颜,轻声道。
“真想做女帝,你得比嘴上说的,比所有男人为争权夺利做到的事,更阴间点。
“不然,你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多余的事做完,萧闲坐回原位,继续左右手对弈,消磨时间。
莫念迷迷糊糊再睁眼,是婆婆叫醒的。
她在桌边坐起,揉揉眼睛,婆婆抚过她的长发,笑眯眯道:“怎么睡在这里了。”
“跟师兄聊天来着,不知不觉就……”
看向对面,早已不见了萧闲。
莫念不意外,轻轻摇头,忽然惊觉书没收起。她盯着那里,婆婆右手抚在她的耳后,左手扶在桌边,温暖手掌分明在予她温暖,却也那么真实地穿过了书页。
心底仿佛被一只浸入寒冰的手拽住,凉意深入肺腑,理智不断下坠,脑海仿佛挤进一个蜂巢不断嗡嗡作响。
到底,哪边才是真实?
耳边却还有温暖的问候。
“该晚饭了,老爷今早被柳员外叫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思言不适合抛头露面,我带浩扬出去认路拿饭吧。”
不知过了多久,莫念视线终于从书本挪开,积攒出些许力气,露出纯洁无害的笑,答:“好。”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必须回去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