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到了一个拐角处,
我停了脚步,不敢再往里跟,绕到后面的花草丛中踩着院墙上的突起,几下翻墙过去。
眼前,好大一座琼楼玉宇。
朱楼碧瓦,雕梁画栋,
连着屋檐下的雀替也是上好的楠木做的。
踮起脚尖悄悄往里走,
跳上高高的青石台,
到朱门处,扒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是一个宽阔又华丽的宫殿,
在殿的中央有一个一丈半宽的长桌,
桌上摆满了各种吃的,
花花绿绿的糕点,各式不同的菜品,还有大大小小几十道汤品。
少说也有上百道菜。
桌子对门的正位前放着一把高高的黄金扶手椅子,
椅子里面坐着一个小孩子,穿着金黄色的蟒袍,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玉冕,
看着满桌子好吃的,
眼睛一眨也不眨,
身后伺候的宫女太监有十多人,旁边还站着许多头戴官帽穿着官服的人。
我爹说,官越大,颜色也正,越红。
我数了数,最少有五个穿着大红官服的老大臣。
他们身后又站着花花绿绿一堆,
再往后还有数十个太监低头弯腰地伺候。
最前面的是一位长胡须花白胡子的老头,看上去很凶,
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手里拿着一把界尺,
只听一声吆喝:饮!
那小孩子去拿筷子,手刚碰到,凶老头厉声道:“伸手!”
“啪”一声,打下来,
那小孩眼圈儿泛红。
老头呵斥道:“先饮再食。”
小孩去拿杯子,
规矩地饮了一口。
太监又道:“食!”
那小孩拿着筷子先夹了一块红色的糕点,
凶老头又道:“伸手!”
界尺又打下来,
小孩的手心肿起来,
老头怒道:“不可挑食,从左边开始,先吃菜。”
他拿筷子有些不稳,身体微微发颤,夹菜的时候不小心菜掉了下来,
那界尺又打下来,
等夹好菜,从左到右,
夹多了,打,
夹少了,也打,
吃的时候出声了,打,
喝汤露出来,还打,
没多大一会儿,
左边的手已经血痕累累,肿得老高,眼泪刚落下来,又是一道界尺,
老头凶狠道:“不可落泪。有失太子身份,皇家尊仪。”
大约过半个时辰,
他将桌上所有的菜都吃了一遍,
每一道只能吃一点点,
不能挑剔,
而且吃完的时候,也不能撑着,自始至终,要坐得端正,脊背挺直,不能洒出来一点,不能哭,也不能说一句话。
最后老头道:“晚宴不多时便会开始,太子在宴前请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和仪态,不可使人轻看。”
所有人离开后,小孩身子一歪,从高高的椅子上摔下来,趴在地上,刚哭出声,
门口的太监小声提醒道:“太子,你悄悄地哭,若让太傅知道了,又要回来打你。”
那小孩立即憋住气,捂着嘴,两只眼睛黑溜溜的,像一泓泉水,不停地向外流。
泪水不多时浸透地板,成一个小水洼,
但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抬头似乎看到了我,
我连忙往后退退,翻着院墙跳出去。
宴席开的时候,
小孩坐在天子旁边的位置,所有人举杯向前,朝他恭贺,他将左手藏在袖子里,右手示意,始至终,脸上带着谦和温雅的笑,
手边的筷子几乎不怎么拿起,
拿起的时候缓慢而认真,
仿佛夹的不是菜,而是一个个琉球弹,
谨慎而小心,
放在嘴里后,
慢慢嚼碎了,一点一点下咽。
不多时,我爹带着我和我娘也朝他恭贺,
他看到我,
眼神一动,
像是认出我来,
但很快地也平静无波,淡雅有礼道:“多谢墨老王爷。”
他能记住每一个朝他恭贺的人的姓名,官职,并话语合宜。
回家的路上,
我把事情描述了一遍,问我爹道:“他还那么小,陛下为何如此严苛?”
我爹听了,泪眼涟涟,道:“陛下身有病,大限只怕就这两年,撑不过三年,不严厉又能怎么办?”
我娘听了,哀伤不已,对我爹道:“你们两个将孩子逼成这样,他若不幸撑不过去,你就是死了,也难得安生。”
我掩袖泣道:“他若没那个心性和韧性,将来怎么挨过朝堂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又如何存活?”
那时候我爹身上的旧疾已复发过两次。
然而,太宗没能撑过三年,
九霄八岁的时候,他便去了。
而在那之前,我爹也去了。
太宗走后,
太后对九霄更为严厉,
有些时候,打得脊背上,腿上,胳膊上,到处是紫色瘀痕。
几个老太傅时不时地要行什么 “孝俭礼”,
给九霄挂一个牌匾,
堵住那些三公大臣的嘴,
让他们挑不出毛病。
这些年来,他一直这样用膳,
即便是在边陲楼兰,
还是按照规矩,一个菜一口,不多也不少,
我拿着筷子,朝他碗里夹了几块红枣蜜饯,盛了一小碗米酒汤圆放在他跟前,
那人手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随即,嘴角挂着一抹笑,凤眸含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看着我,
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得意,
我笑道:“怎么了?”
第64章:
他夹着一块蜜枣放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我,道:“国师真是心细,知道朕喜欢吃甜食,说说看,还知道朕喜欢什么?”
我笑了笑,故意用试探的语气,道:“喜欢吃鱼?”
他眼神一亮,
我又道:“喜欢紫色?”
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我手支着下巴,故作思考,过了一会儿,对他眨眼笑道:“陛下最喜欢的,是赤舄红鞋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闪一闪的,像星星一样。
如果他能一直这样笑,
多好!
哪怕我这样隐姓埋名一直陪着他,
也可以。
我吃了几口,坐在他旁边为他布菜,
他催着我,道:“国师再说说看,朕喜欢什么茶。”
我一边给他倒水,一边笑着摇头道:“微臣不知道。”
他看着我,道:“真不知道?”
我故弄玄虚,笑道:“让微臣猜猜,庐山云雾?”
他摇摇头,
我又笑道:“白毫银针?”
他还是摇头,
我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蒙顶黄芽!对不对?”
他笑道:“国师,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骗朕说不知道?”
我笑了笑,
没有说话。
再抬头时,军侍们婢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下。
殿内只剩下我们君臣二人。
他看着我,琉璃眸子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似藏着波涛汹涌,又似平静无波凑到跟前,盯着我道:“国师,对朕似乎很了解。”
我笑着将茶水递过去,
茶水氤氲,
水面上一层薄薄的烟雾,
晕开在九霄的下巴处,
他凑过来的时候,我毫不知觉,直到那抹柔软印在我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