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
我正在睡觉,
半睡半醒的时候,
耳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道:“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我睁开眼,是身边小厮。
我心道:不会是九霄又半夜来?
想也没有想,道:“你只管关上门,任他怎么等,不用开,天亮了,他自己会回去。”
小厮却道:“不是陛下,是一位妇人。因遮着面,小的们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王爷。”
说完,递过来一块玉牌。
通体透明圆润,
正面雕着凤凰于飞,
背面雕着二龙戏珠,
周身是万字不到头浮云纹。
摸在手里,
触手生温。
我瞬间清醒,连忙道:“人在哪里?”
小厮道:“大门首。”
我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梳妆整齐,出门相迎。
到了门前,只见一位妇人,穿着一件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袍,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篷,身后跟着两个遮面的护卫。
我连忙撩开衣摆,跪在地上道:“微臣参见太后。”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也没有说话。
良久听不见回音,
我抬起头,
只见她两眼通红,看着我道:“他叔,你可知大梁江山即刻便要倾倒。”
她一言,犹如头顶风驰雷电,炸开霹雳,
顿时
只感天地旋转,
雷石滚滚,
身不知在何处,魂也不能附体。
我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将人引入内堂,关上房门,双膝跪地,哽咽道:“太后有话但说无妨。”
她摘下斗篷,
褪下外衫,
里面却是一身素白,腰间系着一条白绦,头上无有佩饰凤钗,只在耳边别着有一朵小白花,脚上穿着白鞋。
此乃大孝之服。
我惊魂不定,看了又看,确实是一身孝服。
只见她先屈膝朝我盈盈一拜,又双膝跪在地上,俯地叩首,道:“他叔,我们母子亏欠你的来生再还。”
她只说一句。
我便知道她的意思。
九霄现在如失了心智的蒙童小孩,
一心贪恋在我这颗糖上,
江山不要,
四海不顾,
神志皆失。
如此下去,
用不了多久,必将引起朝野动荡,皆时,外有北境虎视眈眈,内有太师,太保及侯门皇族,即使是康王,誉王他们也将不得不联合废帝。
我手中纵有兵权,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四海口诛笔伐之罪,将来史书上也是媚主惑君的祸国奸佞。
她今夜白衣素服是提前来为我吊孝,
我望着她,
突然发现她鬓边添了几缕白发,
还记得太宗走的那天夜里,
我领兵到坤宁宫,
她也是像今天这样,穿着一身白衣,鬓边戴着一朵白花,见我带着甲胄进来,也不害怕,神色淡定,将头上最后一支簪子别好,端正地跪在堂前,道:“你来了。”
我有心试探她,
掀衣与她对面坐,命人呈上两盏茶,抬手道:“皇后请。”
她端着茶盏看着我,
我笑道:“皇后放心,无毒。”
说完,端起杯盏浅饮一口,道:“中书侍郎人材出众,才华横溢,德行高洁,陛下临终有诏,命他为帝师,此刻太子正在备六礼到府上拜师。都言外甥和舅亲,太子跟着中书侍郎,里也亲,外也亲。”
我说的时候,一边饮茶,一边观她神色,
倘若她有露出一抹喜色,我将立杀她。
谁知她冷冷地看着我,猛然抬手,将茶波我一脸,冷笑道:“都言你年少聪慧,今日看来,言过其实,不过尔尔,本宫的亲兄弟本宫岂会不知?他若真有帝师之才,也不会十多年来在朝堂上连三品都升不上去,德不配位,将来朝纲动乱之际,皆你之过。”
我心中惊动,想不到,她一介女流,却能顾全大局,不徇私情,随即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微臣适才冒犯不敬,望皇后赎罪。”
她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刚才试探我?”
我低头不语。
我以为她会生气,
谁知她抿嘴一笑,道:“果然聪慧,虽年少,可为我儿之师。”
这些年,
她虽然从来没有说,
我也知道,她在宫中悄悄为我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她白衣素服来我府上,
三跪九叩。
行此大礼。
是国之大义,也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孩子的心。
我岂能不成全?
我俯首跪地,朝她回了三礼,道:“太后放心回去,微臣自有定夺。”
她趴在地上只是哭,
泪水浸湿了木地板,
晕染开,成一道道水渍。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穿好朝服,在银华镜前看了又看,
两个小丫鬟捂着嘴笑,道:“想不到王爷也如书上说的孔雀一般,临岸观影,爱自己的美貌。”
我笑道:“非观美貌,是看这一身官服。”
小丫鬟稀罕道:“这有什么看的?王爷都穿十多年了,每日看还看不够?”
出了门,管家命下人已经在府外搭好了轿,
我摆摆手,道:“今天不坐轿子。”
沿着明德街一直向前走,
左右两边是红院墙,每过几步,都有一棵老柳树,
树枝繁茂,
垂绦荡漾,
走过这条街右拐,到了东大街,
东大街有一座高大雄伟的王府,
府前立着四根白玉柱子,
四面的墙体白色的石砖砌成,
门匾上四个大字:允王府邸
我刚到门口,就见有小厮往里通报,
不多时,一人,紫袍金冠出门来迎,
行来时,身姿如临风而行,
衣袂如阙,随微风荡漾,
眸若明月,
唇如玉珠。
金贵华仪,见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道:“墨战,真是难道,你竟然会主动来我府上。”
我笑道:“今日娴雅,路过此地,特地讨好友一杯酒喝。”
我知道符允想篡位已经很久了,
去五龙山之前,
我已经留意到他在京城中的暗桩,
他喜爱荷花,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沉溺于此,
但一个人的喜好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就像九霄对我的痴迷,
即便他少年时怎么隐藏,
也徒劳无功,
从他十二岁时,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那种眼神,就像是符允看荷花时的眼神,
我不知道符允在看着荷花时想着谁,
抑或者,
他在想着谁而看着荷花,
总是默默地,
一直盯着,
似在神游,又似是清醒,
当我在五龙山上看到那些贼寇们身上的鲸纹时便知道,
是他在背后指示,
我与他,裴然,从小一起长,
同在太学殿读书,
下学后,三个人又常常在一起玩耍,
他提笔的姿势,
落笔的习惯,
都了然于胸,
他善丹青,
尤其善画芙蓉,
在芙蓉花蕊的中间,总是点三笔,不偏不倚。
只是我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在京城近郊命死士杀裴然,
又为什么引裴然跟我去五龙山上受辱,
我从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竟藏着如此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