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巡儿吗？”昭阳轻声问道。

“回母皇，正是儿臣。儿臣听得两位大人说话，句句都是畏退之言，儿臣实在不愿我大云就此向大周低头，特此斗胆谏言。”

昭阳轻叹一口气，她一把年纪了，沈巡什么心思她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孩子和自己很像，都是一贯的要强，只是没有自己聪明。

太女沈迟则是聪明冷静，是储君上选。可自己却为了制衡，扶持着儿子与她作对，如今局势，一时也不知道该倒向谁了。

“巡儿，说吧。”

“此番言泓之子言昭来边，必然是为了接管北地军之事。想我大云，数十年对大周久攻不下，原因虽有数种，其中最关键之处却是不敌北地军，如今北地军正值交接之际，我等若放弃良机，等那言昭立稳脚跟，我大云危矣！”

“母皇，请您为千秋计，为大云计，出兵伐言，若能一举拿下，我大云的铁骑则可南下，您也能一统天下。”

沈迟在一旁等着沈巡说完，方才悠悠道：“王弟句句都是为了大云，为何不谈败退之事？如今大周长公主主政，已非昔日乱象，此番举兵，拿下或许可以圆满王弟的愿想。可若是没有拿下，大云的子民可还受得住一次绵延十年的战事？”

沈巡不屑一顾，愤然出声“尔等要做缩头乌龟，我不愿做，母皇，儿臣请战。此战若胜，儿臣死而无憾。此战若败，倒下之人，也请从儿臣开始。”

沈迟嗤笑一声“王弟好大的口气，倒下你一人，就能向千万百姓谢罪了吗？”

“皇姐一贯看不起我，我心里也清楚。只是皇姐，我此战绝非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云。”

“口口声声为了大云，是与不是，王兄心里不清楚吗？”还不等沈迟回答，殿内走进来一个女子，正是昭阳的三女，封领武威公主的沈遇。

“三妹也来了，呵，皇姐与三妹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与其党争。何不想想眼下大云该如何走！”沈巡到底不甘示弱，抢先呛声。

“够了。”昭阳听得三个孩子争吵，到底忍不住，出声喝止。

听得她话语里的怒意，三人并着臣子连忙告罪。

“咳咳咳···”一阵锯心裂肺的咳嗽声后，才是昭阳虚弱的声音“战事起不起再说，你们三人，一母同胞，如今争吵，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咳咳。”

“迟儿，你生性稳重，咳咳···一心为百姓计，与巡儿有意见不合之处，实属应当。咳咳···只是一国之君向来与天争命，畏首畏尾，实不应当。”

“儿臣受教。”沈迟叹息一声，终究低了头。

“母皇，儿臣不服！皇姐是为了大云好，若个个都如王兄这般轻言战事，我大云就没有健全的儿郎了。”沈遇十分不解，替沈迟辩解道。

却不想沈迟扯扯她的袖子，还不待昭阳开口便道：“三妹，跪下。母皇有母皇的主意，不许与她顶嘴。”

昭阳心内安慰，却仍旧冰凉一片。她轻微叹了口气，似乎想透过凤翱九天的屏风看一看自己的三个孩子，看看那个被自己左右至今的儿子。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她只是清了清嗓开口道：“巡儿，朕从前总以为你年幼任性，却不想今日还有此肺腑之言咳咳咳···母皇以你为傲。诸位臣工，宁王所言，不无道理。咳咳咳···烦请诸位拿出个方案来，若能拿下言昭是最好，若拿不下也该趁此机会挫挫咳咳咳···北地军的锐气。”

事已至此，两位大臣也清楚再劝无效，只得领旨。

沈巡见了，喜上眉头，笑着看向沈迟两姐妹。沈遇怒极，攥着拳头冲他挥了挥，似乎在说“小人得志。”

宁王更是得意非常，不再把沈遇放在眼里。

“朕乏了，跪安吧。”众人正要告退时，昭阳又吩咐道：“巡儿留下。”

听见此话，沈巡更是尾巴要翘上天，端的是一个洋洋得意。沈遇还要争执，就被沈迟捉住手腕“遇儿，我们许久不见，陪孤走走，说说话吧。”

沈遇方肯作罢，气冲冲道：“那我们便走，不理这小人得志的家伙。”

沈巡高兴非常，也不在乎沈遇的话语。

天寒地冻，御花园也是一派萧条，唯雪景可喜。沈迟带着沈遇走到御湖边，嘱咐太监宫女把自己和妹妹带到湖心亭处。

沈遇一下船，就在亭子里东张西望，端的是一派好奇。沈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你幼时最喜欢这亭子，怎么？出宫建府久了，就不知道了？”

沈遇哼哼，撒了撒娇“皇姐怎么老是打趣我。”沈迟笑了笑，“你啊，这么大了，还是不长一点心眼。”

“长了做什么？我有皇姐护着我呢！”

沈迟笑了笑“若沈巡也像你这样想，许是不会有今日的故事了。”

沈遇皱皱鼻子“皇姐真打算放那小子出去打仗？不是我看不起他，阴谋诡计他或许有点儿小聪明，可真刀真枪只怕被人打个屁滚尿流。”

沈迟摇摇头“不是我想不想放他出去，母皇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皇姐，你说母皇怎么想的，派这小子出去不是送死吗？”沈遇不解。

沈迟看着安静的湖心亭，看着平静的御湖，终究是神色微带一些哀伤“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派沈巡去，九死一生，为什么呢？

自然是要把这一枚棋子舍了。沈迟轻叹口气，母皇怕自己夺权，扶持弟弟，她不怨，数次打压之后迎来的只会是更强韧的班底。因为母皇和自己心里都有数，她们是天然的“政敌”，更是母女。

可沈巡，自己这个弟弟到底被迷了心智。他出去一战，送死之后，国内再无男子能与自己相争，母皇老了，皇位平稳交替对大云百姓是最好的。

至于不送死？没有这个可能。这场战事无论是胜是败，沈巡都是弃子。

“皇姐，你不要伤心，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沈迟拍拍妹妹的头“我不伤心，我还有你。”

天吉殿内

“巡儿，塞外苦寒，你要多添衣物，勤加餐食，知道吗？”昭阳隔着屏风看不太分明，她想撤去屏风，却又害怕自己的儿子想谋害自己。

最终都没有吩咐撤走屏风，只是隔着屏风吩咐。

“儿臣知道了，母皇你就放心吧，儿臣定然率三军打下那大周半壁江山。”

昭阳想笑，却笑不出来，她轻叹一口气，到底说了一句“我儿勇武。”

“边境苦寒，你早些回府准备吧。”

“是。”

沈巡领命走了，等他下台阶的时候，才被后面太监的声音喊住。

“宁王殿下，留步。”

转过身去，却是女帝昭阳被人扶了起来，走到殿外看着他。

沈巡连忙行礼“母皇。”

昭阳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夕阳西垂，把剩下的余晖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巡儿，是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记不清了，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她的三个孩子了？也记不清了。

人生啊，有舍有得。

“巡儿慢些走。”

“诶！”沈巡笑着答应了，感动于母亲少见的关心。

女帝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走远了。她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从大周离开的。她背叛了父亲，背叛了哥哥，势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登上了皇位，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还失去了一起参军的好兄弟。她得到了皇位，也得到了敌人。

“巡儿，”她看着远去的身影，伸出手轻轻在背影上摸了摸，似乎在摩挲着孩子的脊背，“为了这个帝位，我失去了一切我所能失去的。如今，为了大云的天下，朕的失去心甘情愿。”

湖心亭

“殿下，宁王殿下回府了。”一个小太监划着船到亭子，见了人连忙跪下汇报。

沈迟神色没有变化，眼底划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哀伤，最终点点头“知道了。”

“皇姐，你怎么哭了？”沈遇好奇地上前替沈迟擦了擦眼泪。

沈迟勉强一笑“许是亭中风大，迷了眼，不妨事。”她握住妹妹的手，温和地拍了拍“这些日子就不要上朝了，告病吧。等风波过去，就都好了。”

“皇姐，什么风波啊？”

“等风波过去，你才会知道是什么风波。遇儿，别再问了，好不好？”

“好。”

等金乌西坠，夜色攀上天幕时，女帝派人请了太女入宫。天吉殿内安静无比，昭阳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养神，听得动静才睁开眼睛看过来。

“迟儿来了，过来坐吧。”

“是。”

凤翱九天的屏风已经撤走，与此同时，殿内还坐着丞相，此时正一言不发，坐在下首。

“丞相。”

“老臣见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

女帝脸上带笑，看二人见礼完，才说道：“子寅，就她吧。”丞相点点头，子寅是他的字，他与陛下年幼熟识，后跟随反叛，来到大云，一路官至丞相。回望来时路，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

“母皇。”沈迟神色平静。

女帝却没有多说什么“你已经很好了，比朕出色得多。朕拟了两道旨意，一道给子寅，一道给你，待朕大行之后，着你即皇帝位。”

“儿臣没有母皇出色，如今走到这里，也是靠母皇荫庇。”

女帝轻笑一声“你啊，心思向来最重，到如今也不肯说句实话。”接着语调低沉“朕想要大云万世太平，至少，在朕这里，不能出乱子，你可知道？”

“是，弟弟必然受纯亲王之祭。”

纯亲王是大云最高的王爵，此话一出，也基本明确了沈巡的必死之局。

“你我母女，都要对不住他。叩儿你要好好看顾。”

沈叩，宁王的长子。

“不要让叩儿走了父亲的路。”

“儿臣明白。”

“今夜的月色格外好，子寅，二十年前，你我也是这样一个夜色逃出去的吧。”

丞相眯着眼，打量了夜色许久，方才笑了笑“是了，是这样的夜色。居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臣到底是老了。”

女帝怅然一叹“朕也老了。”接着看向沈迟“天下如今是你的了，答应朕，如若你遇到和朕一样的局面，不要心慈手软。你我的事业，如今不过是星星萤火，受不得卷土摧折。”

“儿臣知道了。”沈迟到底是落了泪。

“自朕离周之始，或许就有这一天。朕要走的，是这天底下最凶险的道路，朕绝不退缩。尔等要继母志，不让寸土。巡儿，是朕没有教好他，朕的罪孽，朕会下去赎。迟儿，不要走了朕的老路，永远干净吧。”

夜色无声，冬月清冷。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我玩帝成的时候，一心想传位给女儿，结果我一死，大儿子就造反。于是读档回去把大儿子毒死了，皇位才平稳的传给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