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起了个大早,今儿个是放榜的日子,也是他多年痴执了结的日子。前夜就在兴奋了,晚睡了几个时辰,如今眼圈下两抹乌黑,他又生的瘦,看起来形销骨立,吓人得很。
小厮端来了一碗客栈的素面,他身上的钱不多,本是家道中落,能带个小厮已经是不错了。
素面味道做的很好,卤笋卤干都摆在上头,一碗面,汤头鲜甜。他吃的很高兴,心情也极度亢奋。
其实不是没想过李锦万一赢了自己怎么办?但是方生又觉得不太可能,李锦只是一个女子,而考官,阅卷官,誊抄人都是男子,怎么会让一个女子爬到头上?
他信心满满,吃起面来慢条斯理,有种胜券在握的喜悦感。
等吃完面,他打整了一下衣服。
这时候,他还没有觉出什么不对。他忘了,若真的榜上有名,报喜的人不该早来了么?但没什么,他去那里只有一个最主要的目的,去看看有没有李锦的名字。
方生从马车上下来,这是他多年痴执了结的时间,他要准备的光鲜。
榜前人头攒动,他一个眼神,小厮便俯在地上,让他踩上去,借着这样的高度他看见了那榜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第一甲第一名,李锦。
怎么会?是重名了吗?怎么可能?
李锦不是女的吗?她凭什么呢?
他有些颓唐,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写字策论有什么了不起的,做实事未必如得他。他开始搜寻自己的名字,等着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官职升迁该是比李锦快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他的同僚,上峰都是男子。
然而方生到底是失望了,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眼圈下的乌黑越发深了,他凸出的颧骨使得他的面容看起来格外憔悴,他猩红的眼又为这憔悴的画卷增添了狰狞。
人群散开了。
他从第一甲跑到三甲,名落孙山。
“啊!”他尖锐地叫喊了一声,以手锤墙,“这一定是舞弊!是舞弊!”方生指着榜单上的那个名字,大叫着“她是女子啊!她一介女子,怎么就能在那么多男子的上面?”
“为什么没有我!为什么!这一定是舞弊!我要面呈圣上!”说着他发足狂奔到街上,抓住一个男子便央求他同自己一起上殿。
然而人们都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举子们早都散去了,中了的要准备接下来的殿试,落榜的要及早确定是返乡还是留京。街上的人都与科考无关。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我怎么能落榜呢?我凭什么落榜呢?是了,一定是那娘们抢了我的位置。是这样,是这样,我要报官。”
方生形似疯魔。
李锦还未醒,报喜的人就到公主府门口了,不过再如何也得去等着。别说李锦醒没醒了,沈沁都没醒,自然是公主府长史负责接待的。
长史也不是没接手过招待业务,一人打赏了十两银子,接着取了袍服文书送到李锦的屋子里。李锦拿出自己的私印往文书上一盖,这事就算成了。
接着袍服留下,文书原样送回,报喜的人便走了。
整个流程都没有打扰到言昭和沈沁的好梦,两人都不知道李锦已经高中了。
等到言昭醒了,沈沁才睁开眼睛。这习惯不知道从何而来,但是沈沁会等着言昭醒来再醒来,这样两个人每天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彼此。除非有事,不然这习惯便一直这么下去。
“我听见锣鼓的声音。”言昭有些迷糊,“是做梦吗?”
沈沁神色淡淡“想来是报喜的。”
“啊,皇上六岁也能结婚吗?”言昭吓清醒了一点。
沈沁白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放榜。”
这下言昭是彻底醒了,她霍然坐起,“什么,今天放榜?”
沈沁跟着起身,抱住她,嗔怪道:“做什么一惊一乍的,也不怕冷着。”
言昭神情恍惚:“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科考上的女官啊。”
沈沁眼里也有了点笑意“还得多谢公爷成全。”
言昭看了看自己的手,到此时,她似乎才恍然觉察自己做了什么事。
从前她只是历史车轮下的一粒沙,如今竟然生出了一种时代由她所主宰的神圣感。可这样的感触真的是真的吗?并不是,一切不过量变催生质变。
她欢呼一声,把沈沁揽到怀里,亲了沈沁一口。
“我们好棒!”眉飞色舞。
沈沁笑着摸摸她的脸庞,轻声道:“李锦一直很聪颖,只是没有地方施展,如今算是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也得她本非池中物才是。”
“是了,我们几人,缺一不可。”
言昭激动不已“我们起身吧,让我去看看古往今来第一个科考上岸的女官!”
“什么上岸?”
言昭一惊,连忙圆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竟是如此解么?”沈沁思索,片刻后轻笑“也是有几分禅意。”
等两人梳洗完毕,李锦那边也穿好了袍服,前来拜会。
“臣李锦参见殿下,驸马。殿下福安,驸马福安。”
“平身。”沈沁牵着言昭走上前去主位坐着。
“此次科考难度颇大,也难为你聪颖。翰林院不少老学究都说你学问做的很好。”
“臣不敢当。学问做得好,恰如千里马,若是不逢伯乐,则庸碌一生。”
“你有此心就很好。今岁主考官是吏部尚书苏朗,他也算你的恩师了,该拜会要拜会。”沈沁吩咐道“你既然拿了会元,接下来的殿试大抵不会点你为状元了。莫要失落,朝中,本宫会想法子。”
“多谢殿下指点,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恩德。”
沈沁笑着摆摆手,看向言昭“驸马也说几句吧。”
“不能点状元啊。”言昭有些失落,她原想着要是李锦点了状元,状元巡街的卫队她可以让自己的人去,顺便宣传一下女卫,挑些苗子。
习武还是得从娃娃抓起。
沈沁解释道:“李锦并非正统科考出身,童生秀才都没有,如今得了会元已经很惹眼了,若是再点状元,天下不服。会元也不错,如果利用得当,让女子之后也能参与科举,早晚会有女状元。”
言昭虽然失望,但是很快收拾了心情。夸奖道:“不错,李锦这次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总有机会。管安!”一声吩咐,管安低头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道:“主子。”
“吩咐下去,珩粟行挂牌当天再行堂试。”
“是。”
接着又问李锦,“你如今拿了会元,可要什么奖赏?大可说来。”
李锦连忙抱拳行礼“臣有今日全仰赖殿下与驸马,岂敢贪功?”
言昭笑眯眯摆摆手道:“有奖有罚,则善政。不算贪功,”说完言昭看向沈沁,似乎在询问赏什么好。
沈沁轻笑一声,给了言昭台阶。
“本宫做主,朱雀坊的那座四进宅子赐你做官邸,另外,奴婢三人,小厮三人,白银千两。可好?”
言昭心里暗道殿下好有钱,不过也对,人家是公主,赏赐哪里可以寒酸?
等李锦谢恩走了,言昭忽而抱上去,沈沁拍拍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殿下,你养我吧,我不想努力了。”
逗得沈沁直笑,捏捏言昭的脸,沈沁眉眼带笑“好啊,养你,你还有没有姐妹,一起带来。我养的下。”
“殿下好贪心。”言昭抱怨道。
沈沁拍拍她,“别的皇子都是一妃一嫔三妾,皇帝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哪里贪心了。”
言昭张牙舞爪扑了沈沁“殿下有我一个就起不了床了,还想更多?”
沈沁羞恼,锤了她一记。
“又胡沁!”
“殿下,和女子在一起就不怕吗?”言昭忽而正色问了。
沈沁淡然一笑,手里捏着言昭的脸,“别老绷着脸。”又道:“女宠女风古来有之,虽然罕见,可我这个长公主不是更罕见?为何要怕?”
“不是说阴阳有序么?”
沈沁笑得更欢了“汉家皇帝,豢养男宠的不在少数。什么阴阳有序,那只不过是上位者的规矩。言昭,阿昭,我喜欢的,我要的,我必然得到。”
“殿下真不喜欢皇位?”
沈沁眸光幽然“我原先觉得我当皇帝和沈启当皇帝并无区别,甚至于还不用兵戈相见。可是如今,你也看见了。他防备,抵制我甚深。”
她把掐转为摸,抚摸着言昭的脸庞“太宗皇帝对我的管教极为严格,是近乎生死的恫吓。我其实只要想到那把龙椅就会觉得恐惧。”
“种种原因使得我不想争,不敢争。阿昭,我有在努力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殿下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沈沁默然,转摸为掐“你都没说,我怎么知道我听没听过。”
言昭连忙讨饶,表示自己马上就说。
“从前,有一个专门训练动物的地方。它买了一头小象,就用木桩子并着绳子栓住它。小象总是逃跑,这个地方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它们换了一个更大的木桩,一根更粗的绳子。小象挣脱不开,但一直挣扎,直到有一天放弃。”
“象长成之后,力大无比,可有挣开?”沈沁问。
言昭摇摇头,“经年累月,小象长成了大象,却从不曾再挣扎过。以绳锁身,以难缚心。”
沈沁轻叹一口气“驸马这是将我作喻?”
她松开捏言昭脸的手,失落道:“胆子真大。”
言昭握住她的手,“也有不成为小象的办法。”
“哦?”
“为龙。”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章本来昨天就该更的,但是忘了。
讲述一下本章两个灵感来源。
第一个是方生还是很久之前看到的帖子,帖子是发声问为什么父母的财产给哥哥不给我,下面下面的评论就说因为重男轻女吧。
帖主说我是男的。
那一刹那,真的就理解了很多。
歧视你的人完全知道你有多难受,冤枉你的人完全知道你有多委屈。
文里的方生不止一个,本来想写方生大喊我是男的,我为什么要落榜,感觉太好笑了就没写。
至于小象的故事,想来大家都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