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驰光先是做完热身，又勉强跑完了3000米。

他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虽然这具身体应该只是一个多星期没有训练，但他的体能却像好多年都没有跑过动过。

高中时他是练5000米的，现在却跑得累，像七八年后的身体和现在的身体重合了一样。

季驰光的脸红成一片，他实在跑不动了，嘴唇也因剧烈运动而变得红艳艳的。喘着粗气，一边喝水一边拉着胸前的背心兜风。想让自己凉快一些。

汗水顺着他的脸与脖颈滑落，季驰光歇了会，又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最后他抖抖手脚，拖着步子坐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上换鞋。

季驰光体毛本来就少，腿也只有一些细软的毛发。但他皮肤颜色深，毛发给这蜜色一遮，离远一点就很难看出来了。现在他出了汗，这腿被太阳一照，就像在发光一样。

小腿细瘦纤长，却尽是些紧实的肌肉。跟腱长，后脚跟上方两个凹陷的窝，这是一双长跑运动员的腿。

换完鞋，季驰光又蹦蹦跳跳了几下，细细地感受自己的双腿，确定那缠绕自己多年的无力感并没有再次出现在17岁的自己身上，才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把钉鞋的鞋带绑在一起，用手指勾着，手前后晃荡，提着钉鞋一走一甩地往教室去。

因为婆婆看病的事儿，他请假请了一个多星期，桌面估计早就叫作业和试卷堆得看不出来了。除了自己领导自己训练外，季驰光今天来学校的本意是来拿作业的。

先把周末本来就要写的作业先写了，再慢慢补前面的......

“吱呀”一声，门被季驰光推开了。室内恰巧刮起大风。季驰光手握着门把手，被风吹动的门猛地一带，跌进了教室里。

他踉跄了下，勉强稳住身子，直起腰来。

又起风了，教室内的浅蓝色窗帘犹如风吹海面，海浪一般地在空中翻起。坐在教室后排的人抬起头来，他穿着柔软的白色衬衣，衣衫也被风吹得飘飘，琉璃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来人。

见宋羲在，季驰光脸上先是一丝惊诧，后来又转成了欢喜。但他压着这欢喜，不叫这种奇异的喜悦被人看出。

因运动而吵得红艳的嘴张了张，小狗般的眼睛不敢与那浅色的眼眸对视。季驰光喉咙似被棉花堵住了，只磕磕巴巴地向宋羲打了个招呼。

季驰光只知周末时宋羲会在大礼堂练琴，不知他也会在教室。

“你也下午好。”，清冷的声音传来，季驰光不觉抬眼，宋羲的凤眼内外眼角都尖，双眼皮褶子也是明显的，精致又锐利。里头的浅色的眼眸却是柔柔的。像冰川化的水融入了早春的溪流，溪流旁开的尽是花。

季驰光只觉得嘴唇有点干，又别开了眼睛不敢看，耳朵却莫名红了。他低下头，穿着回力鞋的脚不安地动了动。他舔了舔唇，小声道：

“我来拿作业......”

他想回原来的座位拿作业。走回位置上时，却对着陌生的桌面愣了愣，而后他听到宋羲说：

“我们这周换座位了。”，冷白色的手举起，修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枚镂空的黄铜金鱼书签。——他刚才应该是在看书。手指尖一伸，点了点隔壁桌。

“你现在坐这里。”

位置就在宋羲旁边。季驰光呐呐地应了一声，上辈子没有换座位这件事情。

季驰光远远一望，发现他的桌面并不凌乱，作业似乎都被人整理好了。

应该是江瑜他们帮自己整理的，季驰光想。

他一步三挪地走了过去，偷偷地瞥了一眼宋羲在看的书，那是一本外文书。季驰光看不懂，但他知不是英文。

看剩下的页数，这应该是宋羲最近看的书，他就快看完了。

宋羲身上到底有多少光环呢？

市青少年交响乐团首席，中考状元，全国数学建模竞赛冠军......这还是大家都知道的。

宋羲还有好多大家都不了解的东西......自己也不了解。

宋羲如果是云，那自己大概就是农田的小麦吧，和其他小麦没有任何区别。但他这颗小麦会更矮小一点点，而且会抬头望着天上那片云的。

云永远不会下来，永远不会。

自卑如同藤蔓般在心里疯长，它们在顷刻间便不遗余力地爬满了季驰光的整个心脏，它们捆住了那颗鲜红的心，再用沾满毒液的刺狠狠地扎下去。刚才的喜悦便从像被扎漏气的气球模样的心中慢慢地跑了出来，一颗原先红润饱满的心脏迅速萎缩，变得灰扑扑的。

季驰光好自卑。

他沉默着踱过了宋羲的位置。

“你今天是来跑步了吗？”，季驰光抬眼，见宋羲没再看书了，微微转过头，手仍然夹着那枚黄铜的小金鱼书签，视线却是投到了季驰光用手指勾着的钉鞋上。

季驰光蜜色的脸红了个透，耳朵又迅速涨上了红色，他忙不迭地把钉鞋放到地上，用脚挡着不叫宋羲看到。

季驰光胡乱唔唔两声当作是回应，手迅速拉开书包，慌忙地将书桌正中间叠的整齐的作业往里头拨。

这钉鞋是专柜货，奥运冠军同款，从季驰光决定走体育生路线中考的时候他就买了。买的时候很幸运，遇上了打折。

虽然是打折的产品，但质量很好，季驰光也一直很爱惜它，但它毕竟是一双钉鞋。而季驰光自己是体育生，还是长跑体育生。再爱惜也早旧了，破了一些漆皮，其他地方倒是没有影响的。

季驰光重生的时候看到这个“老伙计”，估摸着它能撑到自己考完单招后。

只要......只要避开那个项目......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从不为自己在队友面前穿破鞋自卑。但在宋羲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窘迫。

钉鞋也是一直放在体育馆的专属柜子里的。今天是看它钉子磨损严重，想着拿回家换几颗钉子，没想到让宋羲见着了......

季驰光将书尽数拨到书包里，又快速拉上拉链，他匆匆忙忙，还夹到了自己的手，手指被书包拉链咬出齿痕。但他也顾不上管，提起被自己用脚挡住的钉鞋就想走。

“季驰光。”

季驰光还差一步就要跨出教室门了，宋羲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宋羲似乎从不发火，也从未急躁。他平时的声音本来就不大，此刻更是轻了，像怕惊动了什么。

像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这勇气却把一个脆弱的、绚丽的肥皂泡泡“啵”地一声戳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像白色的羽毛，在空中悠悠地晃，最后摇摇摆摆地往季驰光的心上落，缠住心的藤蔓忽然都消失不见了。心脏重新充盈鲜红起来，它在跳动，却被轻飘飘落下的羽毛割出了一道伤口，血汨汨而出。

季驰光张了张嘴，眼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纤长的睫毛上下忽闪，带了一些细碎的水珠。

像哑了一般，最后季驰光背着洗白的牛仔书包，提着两只破皮的旧钉鞋转过身来。

又再起风，这次的风更大。浅蓝色的窗帘似惊涛骇浪，但上面没有航船。

宋羲半挽着袖子，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紧实，青筋隐隐浮出。但他太白，嘴唇的颜色只有一层极薄的粉，看起来有点身体不好。

他身上穿着白色衬衫，又被风吹得曳动，整个人就像要乘着风飘走了。

黑色的大提琴琴箱斜斜地靠在宋羲的书桌边上，几乎和他整个人坐起来一样高。

宋羲没看他，也没看书，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他姿态极好，腰背从来都是直的，是一株不肯弯腰的青竹。

冷白色的手却捏紧了拳，手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不自觉地手部动作透露的一丝紧张撕破了清冷感。

他在等待接受审判。

像沉在了深海里。

沉郁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