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您这是在干嘛!”,季驰光慌了,他手足无措,不顾侧腹还在疼的刀口,挣扎地就要落地,想要把赵大贵扶起来。
怎么能让长辈跪在自己面前呢?
高荣珍本来是在扯着赵大贵的胳膊的,见到季驰光捂着伤口要往下地,她心里着急,猛地一巴掌就拍向赵大贵了的胳膊,与子女如出一辙的杏核眼瞪圆,看着她跪在地上的丈夫:
“还不快起来,你非得让人家小同学下床是吧?”
说完她猛地一扯,便把那个比她高许多的大个子男人扯了起来,高荣珍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大贵,压低声音对他道:“一边去。”,她指了指自家丈夫和孩子们,又道:
“你们三个后头站着。”
丈夫和子女们便都乖乖巧巧地贴着墙站着。
高荣珍说完话,把脸又转了回来。她的眼眶从进来病房时便是红的,此时看到季驰光捂着伤口,便和他道歉,说自己丈夫鲁莽,吓着他了。
季驰光急忙摇头,连连道没事。
“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高荣珍吸了一下鼻子,她是一个很犟的人,哪怕家里欠着债日子艰难时都没有哭过,一对儿女也几乎从未见高荣珍流过眼泪。此时她却当着一个和自己小孩差不多大的孩子面前哭了出来。
季驰光抿着嘴,微微摇头,他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上辈子交1中发生了一件所有学生都知道的大事。——在某一个周末,文科班有一个女生惨死在学校外头城中村的小巷里,凶手一人被抓,两人潜逃。
不仅是学生知道,这件事情那几日还成了市里头的头版新闻。
学校里风言风语,屡禁不止。即便已经开了好几次会,禁止讨论这件事了,学生们私底下却还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会儿说这个女生与凶手是恋爱关系,一会儿说这个女生在校外从事不正经的行业才会招惹祸端。造这些谣言的人被死者弟弟狠揍了几顿,死者弟弟记了大过,判留校查看处分,造谣者违反校纪直接开除。
被抓的凶手一口咬定自己与死者是恋爱关系,死者父母也来过学校几次,他们不断地为自己女儿的事情奔走,为赵于勤找回公道,搭进去很多钱。最后高荣珍累病了,赵不嬉则退了学,在家里的包子店帮忙且照顾母亲。
季驰光上辈子没有见过赵于勤,但他见过赵不嬉,甚至他们班还和赵不嬉的班一起上过体育课,两个班的男生一起打了几回篮球,在球场上有过几次交集。
季驰光知道去世的女生是赵不嬉的姐姐,但他与赵不嬉没什么交情,并不知道详细。他甚至都不知道赵不嬉高三一开学就退了学,而是自己退学送外卖的时候,在取外卖的那条街偶然撞到赵不嬉,才知道的这件事。
大中午,太阳明晃晃。福星鲜包四个大字的招牌底下,是一家没开灯的小店。透过太阳光,可以看到昏暗的店里头摆放着一张轮椅,高荣珍躺在轮椅上,嘴角歪斜,要拿什么东西,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
赵不嬉把东西递给了高荣珍,他许久没有上过学了,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旧T恤,在蒸笼旁边的案桌上沉默地揉着面团。
以前在球场上的意气风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与昏暗的店融为一体的身影。
季驰光不敢再看,匆匆地走了。
这本来不是季驰光常送的区域,季驰光之后没有怎么来过。
之后又过了几年,福星鲜包那条街开了一家网红店,点外卖的人络绎不绝,季驰光又去那里取外卖。一来到这条街,他便想起了赵于勤,不自觉地就往福星鲜包那里看。
只见福星鲜包的门头变小了,店里头依然没开灯,昏昏暗暗的。但里头的轮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沙滩椅,头发几近发白的赵大贵正躺在上面,瘦削的胸膛上盖了一层薄被,脸上挂着氧气管。
赵不嬉则穿着洗到散线的跨栏背心蹲在店门头的阶梯上抽烟,麻木地看着正在路边玩的小孩。
才几年过去,赵不嬉看起来竟比同龄人要大上许多了,脸上甚至已经开始有了皱纹。赵不嬉喊了一声什么,旁边便利店门口一群正趴在地上拍卡的孩子中便站起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冲着赵不嬉叫了一声“爸爸”后,就用手上的塑料弹弓,抓着一颗弹弓球射向赵不嬉。
赵不嬉被打了个正着,刚巧打到鼻子,他捂着鼻子,像中年男人一样骂骂咧咧,眼睛四处搜罗着找扫把。
见赵不嬉生气了,小男孩便一边叫一边笑,一头扎进了刚从厂里下班的妈妈怀里。染着黄头发的女人抱着孩子与赵不嬉吵了起来,这种争吵似乎是家常便饭,声音一个塞一个大,两人从儿子开始,翻着芝麻绿豆的旧账,女人尖锐的声音夹杂着“花钱给死人打官司。”“中风的老不死”等等的话。
小小的福星鲜包里,一地鸡毛。最后以赵不嬉的沉默高中,他又坐下来,啪嗒啪嗒地抽烟。那黄头发的女人踢了赵不嬉一脚,她的孩子也挣扎地下来踢了赵不嬉一脚。女人便进了店里去,路过赵大贵时还吐了一口口水,又带着孩子爬上那铁皮做的楼梯,上了包子店上层隔出来的隔间里。
季驰光几乎认不出赵不嬉了,他被生活磨平了意气,磨掉了棱角。
也磨掉了未来。
季驰光低头玩着白色的医院被套,最后抬起头来。他扯了一张纸巾递给正在哭泣的高荣珍。
高荣珍身形微胖,一对杏核眼嵌在圆圆的脸盘子上,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秀丽的人。
他们夫妻大概五十过半的样子,比在未来看到的年轻,也比上辈子看到的要身体健康,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的样子。
“爸妈,我没事。”,赵于勤和她弟本来在后头乖乖地站着,但看她妈的肩膀一抖一抖,心里也是心酸无比。她从来没看她爸妈哭过,鼻子不由得一酸,赵于勤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爸妈到底会有多难过。
赵于勤领着她弟走向前,她佯装没看见母亲在哭着的脸,拍了拍后背安慰了一下他爸他妈。又让她爸妈在病房的沙发套椅上坐着。
“谢谢你救了我。”,赵于勤深深地看了季驰光一眼,然后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
“你救了我姐,以后我就是你哥了,我罩你。或者我叫你哥也行。”,赵不嬉随他姐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后,就开始嬉皮笑脸。
他就是那种与谁都能聊得来,谁都玩的开的人,和江瑜的性格有个七八成像,这会儿手已经搭在了季驰光肩膀上了。但也不过是故作轻松,赵不嬉的眼睛里头也是带着泪的。
杏核眼和大凤眼同时看着那只不安分的手,宋羲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刚想说什么,只见赵于勤一手抽过去,把搭在季驰光肩上的爪子给抽开了。
“毛手毛脚的,季同学伤口还没好全,你又弄伤了怎么办?”,杏核眼圆瞪,抽赵不嬉的手法与未来如出一辙。
“他这里......不太好。”,赵于勤指了指自己的头。“总是胡言乱语的,可能是小时候撞到了,你不要介意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赵不嬉听他姐又在吐槽他,又想说什么,但一抬眼就看到宋羲在盯着他,那双浅色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方才想说什么便都忘了。
最后赵不嬉只是嘟囔两句“就大了两分钟总是以为比我大很多,老那么严肃”什么的。
季驰光看着两姐弟的互动,忍不住笑了。他又想起了在未来的病房里的赵家姐弟。
想起活着的赵于勤,那个穿着红色风衣漫步在法国街头的赵于勤,那个身为记者,从炮火纷飞的战区一路直播报道到奥运会的赵于勤。
想起了做工程师的赵不嬉,准备读博的赵不嬉,陷入热恋的赵不嬉。
真是太好了。
“我当时和席子吵架了,没有和他一起去学校......”
“我真的,真的,你差一点就死了,流了好多血......”
“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我,我真的,不会原谅我自己的。”,赵于勤是一个比较冷静的性子,但她想起入院的那两天里,季驰光就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便再也忍不住了,呜咽出声。
赵不嬉见他姐哭,也没有调笑,伸长手臂揽住他姐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姐的肩。
听到这话,季驰光摇了摇头,他嘴角微微地往上勾,露出白白的牙齿,狗狗眼则眯着笑了起来:
“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会救你的,不管是你还是谁,我都会过去的。”
“你不用愧疚,没事的。你看,我现在好好的!”,
“婆婆也是。”,季驰光的目光转向季婆婆,帮季婆婆擦了擦眼角的泪,又做出一个大力士展示肌肉的动作。赵于勤和季婆婆看他这样子,这才笑了出来。
宋羲的视线除了刚才看了赵不嬉一眼,其余时间一直不离季驰光,他看着笑着搞怪的季驰光,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只是心里却有点微微地心疼。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开了,见到来人,宋羲嘴角的笑就冷了下来。
又是一大群乌泱泱的人进来,打头的是梁伽澄,他一见到病房里的人,便忍不住地“哟”了一声。
“人这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