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丽和魏泠胥跟在侍女身后,踏着红毯,穿过来时的大门。
大门外,已不是来时的灰色石板,而是嶙峋不平的深褐山坳。四周是高低起伏山峰的暗色轮廓,满月低悬在西南方的半山腰上。
身着紫红色长裙的侍女盈盈款款走在前面,和漆黑阴森的夜路之景丝毫不搭。
拐过几座山,黄美丽不由问:“请问还要走多久?”
走在最前面的侍女闻言停了下来,她下巴点点前方:“少夫人莫急,就快到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前方朦胧的山影像是被什么利器横刀截断,延伸的山路似乎也到了尽头。尽头之外,是无边的黑云与一团团红雾交织,一道银光破开黑雾,到云海中央一分为二,与遥远的彼岸相连。
黄美丽不由皱了皱眉,直觉告诉她,那山路尽头处的黑雾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魏泠胥朝她看了一眼,似在安抚,指尖轻轻抚弄着骷髅。
等走到山路截断处,黄美丽才看清,先前看到的银光,原来是一道由银色重瓣莲花所连接而成的银桥,说是桥,不若说链子更准确一点,左右不过半尺宽,只勉强能容下一人。
银桥之下,黑茫茫一片,缀着一团团红雾,深不可测。她只往下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一双手及时扶了过来,“小心。”
黄美丽站稳,故意歪头诧异地问一旁的侍女:“老爷和夫人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这狗屁鸳鸯神不是力求真实吗?怎么到了老人夫人这里,就变样了?
侍女笑了笑,面不改色回了句:“少夫人说笑了,老爷和夫人千百年一直住在这里,并未有何不妥。”
黄美丽原本只是想随意怼怼这些鸳鸯神的手下,听了这话,忽地皱了眉头,千百年来都住在那里?她蓦地有了一个猜测,这个老爷和夫人,不会就是鸳鸯神吧?
侍女已经端着托盘先行上了银桥:“少爷少夫人,奴婢先上去了。这下面是无底深渊,若掉下去,恐怕会尸骨无存,还请少爷夫人小心跟好了。”
黄美丽和魏泠胥依次走上银桥,银莲并不平稳,随着他们踏上,开始产生高低的波动,黄美丽只好在脚底运起灵力。她和魏泠胥走在最中间,前后皆是侍女,黄美丽发现,她们走起来平稳无比,如履平地。
本来以她的修为,在这银莲之上走,根本没有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何,她每走一步,就觉得脚底似乎寒了一分,寒气甚至从她脚底渐渐蔓延上腿。刚刚才跨过第十朵莲,她的腿蓦然一麻,魏泠胥在她身后,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
“师姐,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冷。”黄美丽半回头看了眼魏泠胥,微微打了个寒颤,丹田一沉,加强了周身流转的灵力。
魏泠胥才发现她脸色一片惨白,他脸色微微一变,视线从脚底的莲移到四面翻腾的黑雾,“是鬼祟之气传了上来。”
大概是他身上有怨气和白骨精的鬼气,所以那些邪祟鬼怪才不敢侵染,他因此也就没有察觉着银莲上的古怪。
鬼祟之气?
黄美丽还未来得及问,忽然一双微冷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便不会冷了。”
黄美丽低头,她的手被魏泠胥的手掌裹住,丝缕的黑气从他手背溢出,传至她的身上,果然小腿霎时就回暖过来。
回头,他一双桃花眸沉寂又柔和,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黄美丽忍下心头微微的异样,嗯了声。
身后的侍女,见状笑道:“少爷和夫人真恩爱。”
她语气揶揄,然尾音里却含着一丝浅浅的讥讽。黄美丽懒得搭理,目光落到银链之下的无边黑云之上:“师弟,你的意思是,这些黑云都是鬼祟之气?”她想起白骨精先前所说,鬼气是束缚人魂魄与身体之气。放眼望去,是浩瀚无边的鬼气祟气。
“这么多鬼气聚集此处,那......”该是死了多少人?死的这么多人里头,难道都是像她们一样的想取鬼胎之人?她想着,攥着魏泠胥的手指不禁微微用上了力气,
魏泠胥也眸色凝重,这鸳鸯神的修为,比他想象得还要高。如此多鬼祟之气,即便元婴期也未能做到。
他轻轻反握了握她的手:“霜寂是巫族族长之女。”她的测算必定无误。
“师姐,不用担心。我们一定能出去。”
他们先前所历,也算有惊无险,至少现在,他们无需担心。
黄美丽忍不住回头,魏泠胥冷白的脸覆上月光,勾勒得柔和,深邃的眉眼透着坚定。她朝他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散去几分。
他们在高低晃动的银桥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最中央,原本莹洁若玉盘的满月仿佛被一滴红色的墨汁滴入,皎白侵染成暗红,似在昭示着什么。
“我们这要走哪边?”他们已经到了银桥分叉处,原本半尺的银莲一分为二,化作两条更窄的银桥。
侍女站在前方,指了指彼岸,“老爷和夫人分屋而寝,所以到了这里,需要少夫人和少爷分开而行,夫人跟着我走左边,少爷跟着我妹妹走右边。”
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所谓彼岸露了出来,从这里看去,只是一条比黑云更浓的细线,银桥的终端是一朵硕大的红莲,红莲之上隐隐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另一条银桥终点也是红莲,黄美丽看着,余光瞟过什么,忽地一震:“那是,鬼胎?”
满月斜挂在两条银桥的正中,满月之下,两朵红莲的中间,一尊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发着幽红色光芒,其间似有胎儿蜷缩,诡异又森寒。
侍女面色带笑,那笑却隐隐显露阴戾之色,“夫人,少爷,快上来,再不走,这银桥该断了。”
黄美丽闻言,回头去看,果然见朵朵银莲从他们所来之处开始渐渐消散。她脸色一变,“师弟,那我走了。”
她想要抽回手,却没有抽出来。
魏泠胥蹙着眉头,塞给她一枚圆润的东西,方才放开手。
“师姐小心。”
黄美丽嗯了声,没来得及看魏泠胥给她什么东西,便踏步上了银桥,“师弟,你也小心。”
走出几步,摊开手心,才发现是一枚白骨,是白骨精的骷髅,眼眶里还有黑气翻涌。
她偏头看向另一侧的红衣少年,心头微微一暖,将骷髅紧紧攥在手心。
两人越走越远,越靠近红莲,便越觉得那些翻腾的黑云越发暴躁汹涌,像是在雷雨之夜,拍案暴涨的黑色浪潮。原本疏落的红云也变得密集起来,即便有魏泠胥给的骷髅,黄美丽依旧察觉到试图向她涌来的森气,含着一股想要将人吞噬的嗜血气息。
银桥在距离岸边约一丈的位置陡然断掉,末端的银莲直径有两尺,莲心是一方台,看模样,是专门给敬茶的人踩的。
原本端着托盘的侍女,将茶交给她之后,当着她的面,便脱下了人皮,蹭地一跳,到了前方黑色的彼岸,接着忽然龟缩,将自己压成了平平的一片,俯身忽然不见了。
黄美丽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黑色的地面,竟然是由无数条肢骨拼接而成,黑云裹挟,才变成了黑色的大地。
她头皮陡然一麻,忙地移开视线,去看上方的红莲。
这回她看清了,红莲之上,是一个穿着黑红色长裙的女人,其形貌,和她在进鬼市之初,所见雕塑有三分像。
她想起什么,歪歪头,果然见她背后似还有另一双手,所以,她就是鸳鸯神?
黄美丽端着茶,恭敬地敬了个礼:“母亲大人好,儿媳前来敬茶。”竟然都到最后一步了,那她就再演演吧。
莲蕊中的女人笑了,似有阴风拂面,令黄美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你辛苦了。”这声音男女混杂,和黄美丽先前在花轿所听一样。
她上下打量她,将指尖放到鼻尖嗅了嗅,闻到空气中残存的动情气味,似乎有几分兴奋:“倒是个美人,方才和你夫君的洞房,看来是很满意呢。”
黄美丽微微蹙了蹙眉,这鸳鸯神不演她婆婆了?
黄美丽忍住暗骂她的冲动,微微牵开一抹笑:“还是鸳鸯神大人安排得好。”
她未曾想到黄美丽会如此说,将手垂下,坐正了:“我也不和你废话了。你和你夫君不辞辛苦而来,想必都是为了那东西吧。”
她伸手一指,黄美丽看过去,是先前在银桥所看之红色圆物,离得近了,看得更加清晰,红色的肉胎之中似有金丝如光电闪动。
黄美丽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道:“正是如此。还想请问鸳鸯神大人,我如何才能将它取走?”
鸳鸯神愣了愣,似乎很少见过如此直接之人。她似叹息地笑了笑,看向她,“很简单。你一路辛苦了,喝了你手中的茶,你的夫君便能将鬼胎取走。”
黄美丽却微微蹙了眉,这么简单?
黄美丽看向手中的茶盏,通体雪白的羊脂玉映着一轮血红的圆月,精致之余,又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正要伸手将茶盏揭开,那鸳鸯神忽然开了口:“对了,忘了告诉你,喝了这茶,你便会和他们一样。”
她手指轻捻,莹黄色的花粉从她指尖洒落,隐入红莲底下的黑色地面,原本沉寂的肢骨忽然像恶鬼争食一样开始争先恐后翻涌起来。
黄美丽陡然一惊,差点就要将手中的茶盏扔出去。
鸳鸯神再一次笑了,笑容阴寒,好看的脸庞像是有万千蚁虫爬过。“你若害怕的话,也可以不喝这茶,选择自己取了鬼胎出去。”
黄美丽:“我可以直接取了鬼胎就走?”
鸳鸯神点了点头:“当然。不过嘛,你夫君便要代替你留在这里。”
所以这鸳鸯神的意思是,她和魏泠胥之间必须要死一个?
可是,药王谷掌门不是说她和魏泠胥能够顺利将鬼胎取出去么?
“难道就没有第三种选择?”黄美丽沉眉,半晌道。
“你既想取鬼胎出去,想必你应该知道,这鬼胎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想要毫无代价取走这鬼胎,但你想想,他们凭什么?嗯?天道轮回,四季复始,连我身下的这些小鬼都知道,需要办事才有饭吃,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惜你们这些妖修人修偏偏不懂。”
黄美丽手指紧紧捏着茶杯,不可能,霜寂说了他们可以出去的。
那鸳鸯神神色淡漠,冷笑:“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巫族灭族,就是因为他们不守天道。你傻到去相信她的话,真是愚蠢至极。”
黄美丽闻言猛然色变:“你如何得知?”
鸳鸯神宛若扺掌世界的神,倨傲浅笑:“我是神,当然什么都知道。”
黄美丽心脏开始狂跳,难道霜寂真的是骗她和魏泠胥的?
“那我,我们能不能不取这鬼胎?鸳鸯神大人,你......能否放我们出去?”
鸳鸯神冷笑:“那你和你夫君先前伤我人偶的事又如何了结?你可以不取鬼胎,但你和你师弟得留下来偿命。”
黄美丽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出去,也不再和她废话,将丹田处的灵力调转。
“不要妄想和我动手。”
黄美丽刚刚运起灵力,一阵强烈的压迫便从四周袭来,顿时令她丝毫无法动弹,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碎裂开来。
她半跪倒在地,膝盖支撑身体,猛地咳出好几口血。茶盏飞出去,又稳稳地落了回来。
这难道便是修为的压制?
鸳鸯神继续淡淡道:
“银桥很快就会断裂,你现在就需做出选择。要么你死,要么你取了鬼胎出去。要么嘛,你和你师弟都留下来。”
“鬼胎炼制不易,本就需要生魂祭之。你和你师弟的魂,你选一个。”
黄美丽皱眉,回头望,身后的银桥已经断裂到一半之处。
身下是浓郁黑云,条条缕缕的红雾在其中游窜,无边的寒气自下而上冒出来。
她侧头,右侧被厚重的浓雾遮盖,看不见另一侧的人。
伸手,将唇边的猩红擦去。染满鲜血的手指伸展开,露出白骨精的骷髅。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么?
她不想死。
她任务已经完成了,她可以回去。还可以见到黄毛绿毛。
黄美丽脚步微微前挪,差点跌进深渊之中。她回过神,看着身后的银桥越来越短,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在心中唤:“系统,你在么?在么?”
唤了数十声,系统终于回应了她。
系统察觉她状态不对,担忧道:“宿主,你怎么了?”
黄美丽:“我问你,你先前说魏泠胥和我成亲就好,如今我已经和他拜堂,那我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
系统:“宿主,是这样的,我说的这个必须是在现实的世界,且无......”
“你就说算不算?”
“不算......”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早说!”
系统委屈:“之前你也没问我呀。”
“那现在的情况,你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系统:“现在什么情况?让我先看看。”
黄美丽:......算了。狗系统,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
她目光落到那杯茶,既然她任务没有完成,那,即便她出去,魏泠胥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所以,无论怎么选,好像就只有一条路。
她染血的手抚上杯盖,揭开,一股涩而醇的茶香飘过来,还带着热气。
鸳鸯神皱了皱眉,她脑内为何会有更强大的神识存在?那是什么?
不过,她很快察觉到那神识似乎对她并无任何恶意。她看着黄美丽的动作,忽然沉了声:“你确定要喝这茶,让你夫君出去?”
黄美丽没回答她,兀自将茶端到了嘴边。
茶水中还飘着暗绿色的茶叶,她看着,忽然在茶面上映出一幅幅画面。
爸妈死后她抱着奶奶哭了一夜的画面;奶奶为了让她高兴,给她带回小小的画面;奶奶每日笑眯眯和她一起散步,教她保持乐观……
奶奶死后她被人欺负,在小区偶遇被同样被欺负的黄毛绿毛;和黄毛绿毛去染头发,结果第当天便被班主任逮住要求染回去;黄毛被打,她和绿毛一起打回去的场景......
蛊惑的女声传来:“这是断尘茶,能让你看见尘世,你还有这么留恋的尘世,确定要喝了它?”
黄美丽仿若未闻,在鸳鸯神的冷哼声中,热茶入腹......
她这条命,严格来说,是捡来的。她活了这么久,还交了这么多朋友,有爱她的师兄师弟,还有......魏泠胥,最后能换小白花出去,也算是有一点价值。
在她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回想起,最后微漾的茶面,浮出魏泠胥沉静而又温柔的脸。
只希望,魏泠胥这朵阴冷小白花,以后能不要那么阴晴不定,就像最后她所见那般,好看又温柔,就好。